他的声音仿佛是催眠的咒语,夏归楚彻底卸了劲,沉入梦乡。
再度睁开眼时,狭窄气窗漏下一长条阳光,正好盖在夏归楚脸上,热带的阳光温度很快升高,烤得他脸颊和颈侧热乎乎的,恍惚残留着被人抚摸的触感。
夏归楚起身,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以前在圣坛双修完,需要偷摸离开的是自己。说来也奇怪,他以为自己一定落选的,没想到糊里糊涂地,还是通过了月影的考核。那时别说事后温存,多亲一下都算违反教规。
但夏归楚总是故意唱反调,缠着曹南宗索吻,还在他脖子上留下吻痕,一开始曹南宗会温和提醒他,被人看到这些不太好,没过多久就随他去了。
曹南宗总是容忍他,不喜欢也不会直说。昨夜那句飘渺的喜欢,实在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夏归楚自嘲地想,或许那只是自己半梦半醒的幻觉吧。
他重新倒回床上,用枕头紧紧盖住脸,憋气憋得满脸通红,无法面对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希望“喜欢”是真的。
“所以你喜欢他吗?”
“哈?”
热气腾腾的火锅前,夏归楚提起筷子,指向对面的卢卡斯,毫不客气地骂道:“这问题太傻了,过。”
卢卡斯笑呵呵地看着他,网上舆论仍在发酵,连他这个每天行程都排满的驴友,都看到消息,赶紧约夏归楚出来,庆贺他瓶颈期顺利突破,顺便聊聊八卦。
夏归楚大方赴约,碰面地方正是锁罗江边的一家人气火锅店。老外看着店内乌泱泱的人群,匪夷所思地说,曼城没有冬天,为什么还热衷吃火锅,夏归楚哈哈大笑,人嘛,就喜欢缘木求鱼,没有雪,也可以自己营造冬天的氛围。
卢卡斯此前没吃过火锅,入乡随俗,点了满桌的配菜,蘸料每样都拿,饮料也是酒水可乐奶茶什么都来一点。
“生腌就算了吧!”夏归楚紧急叫停卢卡斯加单的行为,“你也不想回头直接叫救护车送走你吧?”
卢卡斯关掉小程序里点单的界面,表情落寞得像被人抛弃的大型犬,夏归楚只好赶紧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不仅有问必答,满足卢卡斯的一线吃瓜需求,更新了八卦最新动态,提了几句自己和喃喃半推半就的肉体关系。
“都什么时代了,只是睡在一起,就谈喜欢不喜欢的,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夏归楚耸耸肩,一副“我们圈子就是这么乱,你别那么没见识”的架势。
卢卡斯却很怀疑:“那可难说,我听你的描述,喃喃每次都自己回去,不给你留一点麻烦,如果只是图一时爽,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吧。如果是冲着名利,不是更该留下各种蛛丝马迹,让人发现,好以后要挟你吗?”
夏归楚皱眉不语,半晌才道:“他又不是那种人。”
“哈哈哈你看,”卢卡斯一拍巴掌,得意地笑起来,“你在维护他,他也在保护你,这不是爱,是什么?”
“无聊。”夏归楚翻个白眼,“三句不离喜欢啊爱啊,你们前牧师没别的议题可讲了吗?”
卢卡斯深深看他一眼:“阿门,爱可是很重要的议题啊。”
“是吗?我倒觉得这玩意是经不起讨论,也讨论不清楚的。”夏归楚低下头,拿起筷子伸进红锅,去夹那些翻滚的牛筋丸,“要如何证明爱、捕捉爱呢?有人抱你,吻你,包容你的臭脾气,安抚你的坏情绪,对你有反应,对你说想念,送你珍贵的礼物,就是爱?可他也送你很多苦涩和根本不想要的东西,却从来不说一句喜欢,几乎不袒露自己的内心。
“他永远温柔强大,明明就站在你面前,却好像随时会飞走。他不需要谁,尤其不需要你,欺你瞒你推开你,分手一句挽留不提,没有一丝留恋,你觉得这样的人,是真的爱你吗?”
那牛筋丸似乎特别不想被抓,夏归楚说完也没有夹上来半个,索性筷子一撂,不要了。
卢卡斯好心把自己牛筋丸分到夏归楚碗里,叹息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抖得厉害,又如何夹得起属于自己的牛筋丸。
“夏,我无法确定他爱不爱你,”卢卡斯说,“但我听得出来,你很爱他。”
夏归楚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窗外的锁罗江,不让卢卡斯看见自己此时不体面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挽起沉下去的嘴角,声音轻轻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像按下快门那样爽快确凿。”
“阿门,”卢卡斯笑起来,职业病复发引用起圣经,“‘你们要进窄门……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夏,踏过窄门,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窄门……人少?”夏归楚听了却是一笑,质疑道,“你们家上帝可能不知道,我们东方人特别喜欢内卷,独木桥都有千军万马抢着过,更别提门了。”
月君静室的门就很窄。可进出那道窄门的人,并不只有夏归楚。
卢卡斯扶着额头,没辙地说:“你这人是不是100斤里有90斤都是反骨,别人听到圣经里的箴言,都是好感动好感慨,你倒好,就知道抬杠,还一套一套的。”
夏归楚下意识又想反驳,不是抬杠,他只是就事论事,转念又觉得大概率没用,说得越多越像抬杠。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曹南宗那样,面对他人对自己信仰的质疑,还能温和理智地反思和讨论。
“神父,”夏归楚换了个称呼叫卢卡斯,目光再度飘向不远处的锁罗江,“我再打包送你一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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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哇,那不是一场梦,南宗真的说了喜欢的。
第20章 他的月亮
夏归楚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戈兰的普腊河上,有一位很会划船的王子……”
“等等,王子怎么会去划船?”听众卢卡斯发现漏洞。
“王子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不行吗?你到底要不要听?”
“听!王子请讲。”
“……什么鬼,能不能别打岔?就你这样的职业素养,难怪干不下去本职。”
“夏,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侮辱我的职业素养!”
卢卡斯气愤地把牛筋丸又抢回去,当着夏归楚的面嚼了起来。
夏归楚心里骂了一百遍卢卡斯怎么比自己还幼稚,缓了缓才沉住气,从头开始说他的故事。
“王子在河上日夜不息地划船,有一天,一位肤白貌美的公主出现在岸边,他自言被恶毒王后赶出皇宫,流落到此,身后还有追杀他的猎人和恶犬,拜托王子将他渡到对岸。”
要不是这一桌子火锅和菜还挺重的,卢卡斯真想掀桌而起,他强压这股冲动,保持了自己的前职业素养,揉了揉头说:“有时候一个人出来旅游也挺无助的,要听某些人讲蹩脚的改编童话。”
无视卢卡斯的恶评,夏氏童话仍在继续。
“好心王子当然伸出援手,他奋力挥动船桨,载着公主顺流而下,成功摆脱追兵。他们躲进下游的雨林,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夜幕降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
“是七个小矮人的木屋?”卢卡斯没好气地说。
夏归楚挑眉斥道:“乱讲什么,那是一座塔。”
“塔?”
“对,一座通体白色的塔,很高很高,像用月亮的碎片和波浪的尾巴搭建而成,戈兰人叫它息珞神塔。王子仰望那座神塔,冥冥之中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那是他第一次有那样玄妙的感觉。
“王子牵起公主的手,两个人携手爬上神塔,循着波浪似的塔身,向上,向上,栏杆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
“王子的心跳好快,他分不清是爬塔爬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紧紧抓住公主的手。那座塔,仿佛一座通向月亮的天梯,身边的公主也不是一位公主,他一定是上苍派来陪王子一起摘月亮的仙子……”
夏归楚忽然停了下来,手托下巴嘴角微勾,像尝到了谁也抢不走的糖果。
卢卡斯已经听入了神,见他迟迟不讲下去,催促道:“后来呢,月亮摘到了吗?”
“摘到了也没摘到,”夏归楚眸光微闪,“王子失足摔下去了。”
“啊?……他没事吧?”卢卡斯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童话。
夏归楚哈哈一笑:“本来应该有事的,但你别忘了,公主还是仙子啊,他用魔法和真爱之吻拯救了王子,让他苏醒过来了。”
“……人家童话都是公主被王子的吻唤醒,你倒好,全反过来。”卢卡斯失笑道。
“我就喜欢反套路,不行吗?”夏归楚扬眉道,“你可别小看公主。公主亲王子是救人,那是公主善良,没有别的意思。但那是王子的初吻,他擅自赋予那个吻很多意义,可悲的家伙啊,他爱上了公主。”
将自己第二次见曹南宗的经历改头换面,变作一则古怪的童话故事后,“爱”竟然便可以坦然地说出口了,夏归楚一时有些愣神,为这语言导致的变化感到心惊。
没有什么王子和公主,但他的确曾划一条小船,带曹南宗逃离圣坛。确切地说,那都不算逃离,只是短暂的出走。息珞神塔也是真实存在,他们一起爬塔,伸手可摘月亮,仿佛世间只有这一件事重要,也是事实。
天上的月亮虽没碰着,但夏归楚抱住了他的月亮,在他的分化期猝然来到时。
是曹南宗帮他安然度过分化期最汹涌的阶段,免于死亡的危险。
“后来,”不用卢卡斯催促,夏归楚望着窗外滚滚河水,自行说了下去,“公主还是回到了森严的宫殿,为恶毒的皇后打工。王子毕竟是王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受苦?
“所以他韬光隐晦,潜入宫殿伺机带走公主,可公主身边早就有七个小矮人侍卫,王子加入其中,不过是变成第八个小矮人,那个宫殿,那个世界,可真是见了鬼了哈哈哈……”
夏归楚笑得说不下去,靠在雅座沙发背上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卢卡斯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好笑。
卢卡斯张着嘴愣了半晌,叹息一声,又把最初的问题抛回给他:“那王子还喜欢公主吗?”
“喜欢吧,”夏归楚这回没有回避,像推理某种真相一般,慎重地说出结论,“但是喜欢没什么用。你没发现吗?他既没有救出公主,还失去了自己,何况公主从没说过喜欢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一厢情愿的失败者。不用问结局,这个故事没有公主王子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happy ending。”
卢卡斯罕见地皱了皱眉,说:“夏,你那是结果论,从过程上来说,王子未必是失败和不快乐的。”
“过程啊……”夏归楚眯起双眸,头枕上自己交叠在颈后的双臂,仿佛躺在那遥远的小船上,随波荡漾。
如果那天曹南宗踏上他的小船,两个人乘船就那么一直顺流而下,飘向渺渺远方,飘向茫茫大海,化作一张定格的照片,停留在那一刻。
会很幸福吧?
所以自己才会这么喜欢摄影,想要留住的东西太多。
变形的童话自然不是全部的真实,但卢卡斯没有追问更多,他转了话题,说起自己之后的打算。
曼城之旅已到尾声,卢卡斯的下一站锁定戈兰古城,夏归楚听了打了个寒战:“干嘛啊你?去我老家,我怀疑你心怀不轨。”
卢卡斯不以为意,蓝眼睛闪闪发亮:“你不觉得听过某地的故事,再去当地游玩,会更有意思,更有感觉吗?”
夏归楚被说得心里一动,嘴上敷衍道:“你就好咯,无业一身轻,想去哪去哪。”
“那还不是你自己选的,旅拍多好玩,回国干什么?”卢卡斯笑道,“虽然曼城的确很有魅力。”
夏归楚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人有时候就是挺犯贱的,自由惯了想安稳,安稳了又嫌无聊。”
就像他环球旅拍,原本打定主意远离曹南宗,既然决定彼此放过,那么他们各自自由,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外面漂泊久了,偶然看到暮云集团的最新动向,镜头里长发Alpha落落大方,不像从前以曹总身份面对媒体时那么紧绷,谈起进军北美,布局身心灵领域的规划,曹南宗还对着镜头笑了一下。
或许是那张笑脸太有蛊惑性,手指自作主张地买了回国的机票,回过神来,夏归楚已经坐上飞机,自己都觉得诧异。
扪心自问,夏归楚的理智真的没考虑过复合的可能,可为什么应邀给曹南宗拍照,又顺水推舟和他维持不清不楚的关系?
夏归楚也摸不清自己想干嘛,当初那个抄袭的新人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他都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跟看乐子似的看那人发癫,冷静地把首尾处理干净。
可面对曹南宗,他轻易就昏了头,引以为豪的理智和逻辑,全都失灵。
这顿火锅吃到太阳西坠,两人一身火锅味走出店,被室外河岸清风一吹,都觉得爽快怡人。分别时,卢卡斯忽然又提起那个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王子闯进公主那个世界,很勇敢。”
“勇敢屁啊,你那是不知道后面的剧情,”夏归楚嗤笑一声,听故事的人还在故事里,当事人却已经不在故事里,“王子他啊,最终还是跑路了。”
卢卡斯识趣地不再提那个童话故事,话题重新回到这次夏归楚和喃喃的合作,金发男人高度赞扬了那两组图,说他风格又有突破,更期待个展了。
类似的话,夏归楚前几日也听策展的老张说过。老张认为既然个展时间延后,夏归楚自己又总觉得旧作不够满意,那不如趁此机会,拍一套新作。
“夏老师,不瞒您说,您给那个网红拍的图我也看了,”老张建议时脸色还有点红,“实在是太好了!那位素质那么高,和您配合还默契,又给您带来新灵感,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模特。”
言外之意,无非是希望他找喃喃继续合作,顺顺利利把个展办完。
旁人都能看出他这次拍的照片与以往不同,夏归楚自己的体会只会更深。
这次筹备个展之所以遇到瓶颈,是因为他渐渐厌倦以往的工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