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老丁头了,就连围观看热闹的府役们,听了他这句话都傻了眼。
“大、大人,您不是回来主持大局的吗?”紧挨着他身侧的宋岩,苦着脸附耳问道。
“主持大局?”谢见君故作讶然,“这戏台子都搭上了,不是唤本官来看戏的?”
话落,他将眸光放到了打方才起便拿着麻绳不知所措,连哭诉都忘了的老丁头身上,轻挑挑眉,似笑非笑道:
“本官瞧着丁大爷脚下踩着的石头太稳当了,赵田,你去将咱们府衙里那个缺了腿的三脚凳子搬出来....”
赵田一怔,原本严肃的脸庞乍现一抹遮掩不住的笑,他紧抿着嘴,把这辈子最为悲伤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闷着声应下吩咐,“属下这就去搬!”
将将要走,又听着谢见君继续开口道,“你们几个,如何这般没有眼力见儿?丁大爷花甲之年,还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不赶紧上前帮忙去?”
老丁头脸色一阵青白,手里的麻绳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眼见着三两个府役当真要过来搬脚下的石头,他将麻绳往脖子上一搭,双手握住绳子的两端交叉着往两边扯,“别、别过来啊!你们过来、过来我就勒死我自己!”
众人皆停下脚步,眸光不约而同地穿过老丁头,看向他身后神情泰然坐着的知府大人,似是在征询他的命令。
然谢见君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垂下眼眸,对老丁头要死要活的“威胁”不为所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哎呦,我不活了!”老丁头见没人吃他这一套,又怕府役们真的任他自己勒死自己,双手一拍大腿,借势从石头上下来,往地上一坐,鬼哭狼嚎起来,“我不活了,我这就去死,给我儿子腾个空闲地儿,有人要挖我们老丁家的祖坟,拆我们家的屋子呐,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刚出生就要遭此劫难,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呐!”
“老丁头,你这话什么意思?”,谢见君不吭声,倒是有同在城西的街坊邻居憋不住话了,“知府大人何时断你们家的活路了?你们家人口多,儿子是个瘸腿的做不了重活,大人体恤家中困境,补偿的银钱比我家都多呢!你有啥不知足的?”
“就那点银钱能干什么用?”老丁头一听这话就恼了,也顾不上哭嚎,登时就站起身,同那人中气十足地掰扯起来,“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娃娃们吃饭穿衣不花钱?我和我婆子生病吃药不花钱?”
“既是处处都要花钱,你们老两口,还有你那好儿子,成日里就搁家里歇着,让儿媳妇一个人在外打零工,来补贴养活你们一大家子人?”嘈杂的人群中夹杂着一声嗤笑。
众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老丁头又要上吊,又要勒死自己,好端端地不在家里待着享乐,跑来府衙折腾,感情就是对补偿不满意。
“你想要什么?”谢见君微抬了抬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老丁头。
“那自是要先补偿给我们家百两!”老丁头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了知府大人开口,说出口的话连脑子都没过,就将自己打好的算盘一股脑抛了出来。
谢见君闻之,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追问道:“之后呢,还想要什么?”
“我们家这么多口人,高低也得安排住个三进的院子!”
老丁头此话一出,底下围观的人群议论声愈涨愈高,百两银子?三进院子?这人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撑死!
“要不…”谢见君缓缓起身,一字一顿道:“要不我干脆将这府衙,让给你可好?”
他口吻十分轻柔,看似是在同人唠家常,但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忽视他说的话,就连老丁头的后心都跟着一下子冷了下来。
“大、大人,草、草民不敢!”
“你不敢?”谢见君踱步到老丁头面前,他眼神恣睢,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这府衙的屋舍你不敢要,你倒是敢来这儿上吊,本官竟不知,什么时候府衙办案,都得靠撒泼了?”
老丁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怕是要栽,他嘴角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这会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日升,本官前些时日登门,同你们一家坐在一起商谈时,分明约定好了补偿的数额,缘何如今不作数了?百两纹银,三进院子,你好大的口气,当府衙是什么生财的地儿?”谢见君照旧是慢条斯理的温和语气,但几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丁头更是脸色煞白,掌心里沁满了汗,“大、大人…”
谢见君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回话,侧目看向一众府役,“白术,本官从未听你提过丁家要这些东西,你过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被唤到名字的年轻府役,当即“噗通”一声跪地,“大人,冤枉呐!属下多次上门,丁日升要么连门都不开,要么就是提着扫帚往外赶我们,属下记挂着您的嘱托,不曾为难过他们,可这一家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大人,您若是不信,尽然可以问问周围的街坊邻居,还有一同前去的其他府役,大伙儿都能作证!”
话说到这儿,谁是谁非一目了然,谢见君并非是那专制之人,老丁头若不是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无理取闹,狮子大开口,他尚且可以再让一步,亦或是与之再商谈一番,但现下已这般境况,他是断断不会如了老丁头的愿。
他今日松口半分,有一丝丝缓和的余地,明日府衙门前就会吊上一串人,这甘州还不得翻了天?
“大人,大人,您让我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宋岩微弓着身子,垫脚上前,将刚得来的新鲜地契,双手呈到他面前,“属下着人打听到,丁日升现今一家子住的屋子,地契上登记的户主是一个叫佟银的人,这佟银数年前曾将屋子租给了丁日升,然在他去世之后,丁日升并没有搬走,而是将其占为己有,带着自己婆娘儿子,举家一直住到了现在....”
谢见君挑了挑眉,给自个儿气笑了,这丁日升要死要活地闹了这些时日,折腾得竟还不是自己的屋舍,他将地契展开,在老丁头面前抖了抖。
尚未张口,老丁头便抢了话头去,“知府大人,俺们在城西住了这么多年,拆迁该是有我们一份吧?!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
第170章
他这一开口, 围观的人群登时就不乐意了,纷纷指责起老丁头一把年纪不要脸不要皮,不是自己个儿的东西, 也好厚着脸皮占为己有, 如今竟然还拿着当作筹码, 也亏他上嘴唇碰下嘴唇, 能说得出要百两银子和三进院子的话来!
老丁头向来在家颐指气使惯了, 听不得有人质疑他, 当下就扭过身,朝着石阶下的众人狠啐了一口,“佟老哥过世前,曾说要将这屋子送我呢!我要这拆迁款,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赠予的文书可曾有?何时立的契约?为何不曾来府衙更改过地契的名字?”谢见君连珠炮似的一连三问砸了下去, 直噎得老丁头哑了声。
“就是啊,契约呢?丁大爷, 你把契约拿出来, 口说无凭, 拿出证据来!”底下人三三两两闹起哄。
老丁头支支吾吾, 愣是涨不开口,双手不住地往身上摸索着,掏不出半点东西,须臾, 他似是想出了劳什子对策,连腰杆子都挺直了,“这屋子, 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来修缮过的,我们家这一住就是数十年了, 都住出感情来了,乍一要我们搬走,怎么也得给点补偿吧!”
谢见君眼见着这站不住脚的歪理,从老丁头的嘴里说出来,尚且这般的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他双眉紧蹙,神色凛然道:“丁日升,本官先前说得很清楚,城西所有拆迁的屋舍,皆以地契上的户主名字为准,其余一概不论,你既非原主,自是谈不上补偿一事儿,本官命你们一家人,即日起搬离此地!”
说着,他将宋岩招来跟前,“去找一下这个佟银是否还有在世的亲人,若是能寻着人,就带来府衙,商议一下屋舍的处置。”
老丁头一听这话,当即心都凉了半截,他来府衙,是想多要些银两贴补家用,要是能再要个大屋子,那就更好了,然现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折腾到末了,还真是应了自己的那句话,“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
他登时便扑到地上,扯着嗓子正要哭嚎,冷不丁被谢见君望过来的冰冷眸光,冻得打了个寒噤。
“丁日升,本官体恤你年事已高,受不得牢狱之苦,尚且同你在这掰扯半日,你如若继续没完没了地撒泼闹事,尽然可以去尝尝府衙里的牢饭是何滋味!”
老丁头被吓得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不等谢见君再开口赶人,忙不迭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草、草民、”
不及他把话说完,谢见君已是拂袖而去,宋岩见他起身要追过来,上前将手中的佩刀一亮,凛冽的寒光晃得人直睁不开眼,老丁头更是连连后退好几步,险些又要跌倒,最终在一众人的耻笑嘲讽声中,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不出三日,宋岩带着一对母子俩从颍阳匆匆赶了回来。
“大人,这位就是佟银的儿媳李氏,和他的孙子佟琏...”, 府衙大堂上,宋岩向谢见君介绍着母子二人的身份。
“民女李秀兰携幼子佟琏见过知府大人。”女子带着个十岁的孩童,一道儿行礼作揖。
“李秀兰,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你来的路上,宋府役也跟你说清楚了。”,谢见君省去不必要的说辞,直接开门见山道。
“回知府大人的话,民女已经知晓。”李秀兰应声,“数年前,民女的公公,也就是佟银,将家中多余的屋舍租给了丁日升一家,后因民女的夫君病逝,公公心善,不忍耽误我,便许了我带着孩子改嫁,还立下字据,说将来有朝一日,佟琏成年,就将此地契更改为他的名字”
“但我二人走后没几年,公公也跟着夫君去了,原是我该带了佟琏登门祭拜,谁知那黑了心的丁日升非但不许我们娘俩进门,还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与他人苟合害死了夫君和公公,我一个弱女子哭求无门,也要不回佟琏的东西,只得带着孩子回了颍阳,一直到送府役寻来,我才知,丁日升居然想霸占我公公佟银的屋子,实在可恨至极!”
谈起往事,李秀兰红了眼眶,身侧佟琏卷起衣袖给他娘拭泪,“娘,你别哭,我现在长大了,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了!”
“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娘没事儿,这些都过去了,娘有你,已经很满足了!”李秀兰抚着自己孩子的脑袋,眼中满是欣慰。
谢见君虽不忍打扰此刻母子俩之间的温情,但方才李秀兰所说的字据,他仍是有些在意,便问其要了过来。
李秀兰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张,一瞧就仔细保存了许久的纸,交于宋岩,再由宋岩检查过,呈给谢见君。
“大人,这就是当年我公公许我改嫁时,立好的字据,民女不曾有半分作假!”
谢见君接过字据,展开来看,这纸存放了多年,已有些发脆泛黄,连字迹也跟了糊了不少,然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同李秀兰说得大差不差,佟银的确要将屋子留给孙子佟琏,他谨慎地着人比对过字迹,并无出入,于是温声问道:“你可有考虑清楚,如何处置这屋子?还有,佟银过世至今,丁日升所欠的掠房钱,你打算追回吗?”
“民女同幼子商量过,民女如今以另嫁他人,断不会再回甘州来,故而只要赔偿的银钱留作给佟琏将来娶妻生子用即可,至于这些年的掠房钱,民女全凭大人做主!”
李秀兰话说的干脆,倒是省下谢见君费口舌了,他立时拍板,命赵田去找丁日升追回这些年的掠房钱,介时同赔偿银两一并交于母子俩。
丁日升到底没想到,多年前种下的恶果,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破屋子,带着一家老小搬了出去,转头府衙就上门讨债,可他哪里能有这么多银钱,填这个窟窿?随即便不死心地又闹上了府衙,到最后,被谢见君关进牢中,吃了好几日苦头,只待家中人凑足了银钱,才被放出来。
谢见君记挂着之前有百姓说丁日升夫妻俩,连带着他那个瘸腿儿子在家里游手好闲,就指着儿媳妇一人在外打零工养活,遂特地差人在讨债时,给他这儿媳妇递了句话,倘若她想要和离,远离这一大家子吸血的人,可随时来府衙寻他,为其主持公道。
如此,闹得轰轰烈烈的城西拆迁一事儿终于落幕,在收齐了所有人的钥匙和地契后,由官府招募来的诸多汉子们,热火朝天地投入了推屋建房的工程中,这知府大人可是放了话,务必要在院试时,让学子们住上熨帖的廉租屋呢。
这城中的廉租屋有条不紊地建着,谢见君秉持着当初的承诺,让陆同知带着文书和图纸下四个县,将此事告知了四县县令,命他们在县城中建不少于三十间的廉租屋,以供过往的小贩和村里来的村民歇脚暂住。
————
一大早,还没到上衙的时辰,钱闵就被冯之越着急忙慌地从被窝里叫起来,这会儿正一脸的不悦。
“大人,您收着消息了吗?知府大人要在县城中建什么廉租屋,还得官府的人亲自打理,就为了那些刁民!”冯之越刚得了消息,拽上吴知县就跑来了,现下正说得口干舌燥,望着钱闵桌上的热茶,一个劲儿地猛咽唾沫。
“这知府大人做事儿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当垦荒已经足够让他费心思了,没成想他大手一挥,又折腾起了咱们!“
“这小子年纪轻轻,想要做出点政绩来,一朝任期将至,好再往上爬一爬,倒是也能理解...”钱闵摩挲着手中的玉把件,嗤笑一声。
想当初,他刚来到这儿做知县时,也曾一腔热血地想要大展身手,造福百姓,治理好整个县,但那又怎样?甘州如此穷困,年年又旱涝频发,连圣上都懒得管,他能折腾给谁看?
日子久了,他倒是也看开了,与其两手清贫在这儿待上几十年致仕,倒不如趁机捞上一笔,安享晚年。
“随他折腾去吧,你一个知县,还能管得了他一个知府?”
“钱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呐!”冯之越着急,“上面光说让咱们盖屋子,可没说给钱呐,我这县里的账目上一穷二白,哪有银钱掏的出来?”
“那又如何?你能猜的透他什么心思,还是你能说了算?从他当初整高价收粮那一出开始,别说是陈然他们那些商户了,咱们不一样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
说起这个,钱闵便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谢见君来了甘州,什么事儿都自己一把手抓着,他是半点插不进去,偏偏陆同知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死脑筋,陈然也愚笨不成大事。
眼瞅着这又是建学府,又是开义学,前些日子垦荒,如今又要盖屋子,这小子在百姓那里的威望,可谓是水涨船高,这叫他如何能坐得住?冯之越都栽了跟头,指不定头顶上的这把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大人,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冯之越见钱闵脸色阴沉,试探着问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那点赈灾款,还能被他吓唬住,到手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交出去,你说怎么办?”
冯之越从钱闵那儿挨了训斥,不敢再去触霉头,转而看向了吴知县,就瞧着他照旧不吭声,窝在椅子上也不出头,只等着他们俩商量出个法子来,再跟着去做。
得,又是个指望不上的货色。
他猛提了一口气,给自个儿壮了壮胆子,“钱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难言呐,这不才寻上您老人家,想让您给出出主意,您说,这廉租屋,到底怎么个建法?”
“你就随便去找块没主的地,给他盖上三十间屋子,好歹交了差得了!”钱闵摆摆手,语气极其不耐。
“大人,万万不可!”甘宁县主簿纪万谷忽而出声,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陆大人说,廉租屋建成之后,知府大人会亲自下县城检阅,若有不合规之处,便要降罪给县衙呢!”
“一个黄毛小子,仗着自己手里有几分权力,就敢为所欲为!”钱闵怒极,“他不是要检阅吗?明日去县城里挑三十户人家的屋子,想办法休整休整,只要面儿上能瞧得过眼,就拿这打发了他就行!”
“大人,那这三十户人家可如何安置?”纪万谷惊诧于钱闵应付谢见君的腌臜法子,但更担心被挑中屋子的百姓。
钱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纪主簿,这些刁民,跟县衙又有何干系呢?”
纪万谷垂眸不言,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连指甲钳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
第171章
钱闵的小算盘到底还是落了空, 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谢见君预判了他的预判。
冯之越和吴知县走后的第二日,陆同知便带着几个府役, 大刀阔斧地奔着甘宁县来了, 开口就说遵知府大人的吩咐, 特来此协助知县尽快安排选址, 建廉租屋。
钱闵与这陆同知一向不对付, 自是不肯老老实实地配合, 三言两语就想将其搪塞赶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陆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几日后,当即就修书一封,欲传给府衙,请知府大人前来当面敦促。
钱闵虽不惧怕谢见君这初生牛犊, 但也并不想在祭祀临近的时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故而干脆将廉租屋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县衙的主簿纪万谷, 还装模做样地吩咐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