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自是相信你的。”谢见君捏捏他的肩头。他倒也不会真的把这重担丢给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只是想安安满崽的心罢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什么宽慰的话,谢见君将家里事宜都挨个交代好后,便急匆匆地赶去了前衙。
此行到甘宁县救灾,他带走了大部分的兵马和赈灾的物资,还特地将陆同知留在知府,之所以这么安排,实则是因为甘宁县离着府城最近,发生地动后,自然会有大量受灾的流民涌入府城,若城中无官员坐镇,必定引发暴乱,到时他远在甘宁县,也只能鞭长莫及。
陆同知临危受命,送他们出城时,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决计不辱使命,直言等大家平安归来,他自掏腰包给将士们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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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门口,谢见君带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虽说官道平坦宽阔,但经历了昨夜频发的地动,仍有不少从山上滚落的巨石,将前进的路挡的严严实实,府役们不得不一面探路,一面徒手清理着乱石泥土,碰着有遇难的百姓,他们便就地焚烧,以免天气炎热,阴雨连绵,引发不必要疫病。
眼见着再拐过一个大弯,就能见到甘宁县的石碑,忽而一声巨响,地面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众人见势不好,连忙井然有序地撤离,骤然相隔不远的地面,裂开了一道四尺宽的大缝,浑黄的浊水从缝隙间不断地向上翻涌,阻隔了撤离的路。
“都稳住!别慌!”谢见君高声道。
一行人将将站稳脚跟,面前的裂缝复又在震动中重新合上。
大伙儿齐齐傻了眼,这一回,没人再敢往前一步,踏过这条裂缝。
第218章
突生变故, 原本设定好的路线断断是不能再走了,待大伙儿从震动中缓过神来,谢见君当机立断决定改道换路, 好在后半段还算是顺利, 众人走走停停, 比原来的路程多耽搁了一个时辰, 才到甘宁县的城门口。
如今的城楼已不复先前威仪森森, 城墙上破开好大一个洞, 满地都散落着乱石碎瓦,守门的护卫更是不见人影儿。
“老大,这…”乔嘉年拧眉。从他这个方向望过去,城中几乎算是一片废墟,零星有几个衙役装扮的汉子在帮着救人, 更多的是不堪入目的颓壁残垣和失魂落魄的百姓。
“进城看看。”谢见君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旁宋岩, 自己先一步跨过城门。
“曹知县呢?”他上前问到正埋头搬石头的衙役。
那衙役回眸, 见问话的人是知府大人, 连忙要叩身行礼, 被谢见君一把托住,“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其他人呢?曹知县在哪儿,纪万谷呢?”
他一连串的问话, 把人砸的有些懵,反应过来,衙役同周围二人视线短暂一碰, 面露难色道,“回禀大人, 辰时城中余震,纪主簿被石头砸晕了,现在正在医馆里躺着,其余衙役都各自救家里人去了。”
“曹知县呢…”谢见君第三遍问。
“他…他…”衙役磕磕绊绊地不肯作答,倒是一旁脸上染着血污的衙役嗤笑一声,“俺们那位知县大人吓破了胆,躲在乌龟壳里喊娘亲呢!”
此话一出,谢见君眸光一沉,还未说什么,就被乔嘉年抢了先,“大胆,尔等身为知县衙役,怎可在背后如此置喙你们大人!”
那衙役一把摔掉手中的撬棍,“他奶奶的,就他的命是命,别人的命都是草芥!若不是这石板下面压着俺家兄弟,俺也躲着去,他娘的谁愿意干谁干!”
“你!”乔嘉年见他口无遮拦地爆粗话,一时不耐正欲发作,被谢见君揪着后襟拎开。
“宋岩,你带人从城门口开始分散搜查,一切按照咱们在府城的安排来,伤者送医馆,亡者送义庄等家眷辨别身份后焚烧,另外,让衙役带你们去寻开阔的空地处搭建临时避难所用以安置灾民。”
“是!”宋岩领了命令,当即将随行而来的数百名府兵分成十人一列的小队,各带一位惠民医所的大夫,地毯式地搜寻伤患。
“等等我,我也要去!”乔嘉年摩拳擦掌。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薅回来,“跟我去县衙走一趟。”
“哦”乔嘉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二人抄近路去了县衙。
连夜的震动并未对这座县衙造成多大的伤害,只大堂写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此时正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瞧上去尤其刺眼讽刺。
谢见君二话不说,直接进县衙后院。
后院里静悄悄的,连个侍奉的丫鬟婆子都没有,他们俩挨个房间搜下来,最终在书房里找到了所谓的知县大人。
曹靖舟脑袋上裹着洇血的纱布,正哆哆嗦嗦地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被“吱悠”推门声吓得一颤,他犹如惊弓之鸟,迅速双手抱头躲在了书案下。
谢见君走近,拿起书案上墨迹未干的纸草草扫了一眼,原以为是呈报灾情的文书,不成想从头看下来,竟是一封辞表。
“曹靖舟,你要走?”他微眯了眯眼,眸中燃起一抹愠怒。
“大大大大、大人...”曹靖舟哭丧着脸从书案下钻出来。他刚过弱冠之年,脸上的稚气都未曾褪全,加之灰头土脸,畏畏缩缩,让人看着就窝囊。
“回答我,你是不是要走?”谢见君厉声重复道,眼见着曹靖舟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上前掐住他的后颈,将人从地上硬生生地拽起来,一路拽到了府衙门前的长街上才松手。
“你能撂挑子跑路,你也可以缩进壳里,一辈子不冒头,但是你看看身后的百姓,你手下的衙役,他们土生土长在甘宁县,这儿是他们的家,是他们落地归根的地方,他们无路可退!”
“我都、我都要死了!”曹靖舟声嘶力竭。言外之意,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哪还能管得了这么多!
谢见君将他推倒在碎瓦砾下,与昨夜因着地动被倒塌树干砸死的老汉,面面相觑。
曹靖舟几乎吓掉了魂,双手杵在地上,屁滚尿流地往后退,连掌心被擦破了皮也未曾察觉。
“这些死去的人,他们有年迈的父母,刚成婚的妻子夫郎,还有年幼不知事的子女,此时都被压在破瓦碎石之下,或已经撒手人寰,或奄奄一息等着救援...”
“你苦读数年圣贤书,受鸿儒百家教诲,一朝身为父母官,难不成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甘宁县,在你眼前变成人间地狱?”
谢见君逼着他正视面前死不瞑目的老汉,见他神色虽有些煞白,但勉强能看出一丝丝的松动,便继续道,“今日若是你爹娘,就在石板之下生死未卜,你尚且还能冷眼旁观,一心只想着要逃走?”
曹靖舟怔怔地发愣,昨个儿半夜发生地动时,他惊恐失色地从内室里跑出来,见外面片瓦不存,行号巷哭,登时便上书陈表灾情,还找来了衙役们想要救困扶危,可谁知单只是半个时辰内,地动便频发了数次,没人再听他说什么,大伙儿一时方寸大乱,东逃西散。
他看街上有人被砸倒在地,想要上前帮忙搬开那重石,不料从石碓里拽出来的都是断胳膊断腿。
他倏地吓破了胆,适逢一块碎瓦片震落,砸破了脑袋,便不敢在外待着,趔趔趄趄地跑回屋子,天亮才想起来写辞表,打算辞官回老家。
到如今,想走的心并未有半分减弱,可迈出去的腿却迟疑了。
他举子高中之时,是同爹娘和先生立过誓言的,他日若为一方父母官,定然会关心民瘼,视民如子,但现在…
谢见君看他跪在地上,一面拿袖口抹着泪,一面费劲搬石头,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
他一时心生不忍,连语气都温和下来,“人已经没了,别浪费时间了,去把你的人召回来,安排安排后面的事儿,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等你来救。”
曹靖舟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起身时险些一头栽进谢见君怀里,“我知道了。”
谢见君将人扶住,扬了扬手中的纸,“这辞表,本官先收着,你想走,本官不拦着,但你至少要把这一成百姓都给我安置好。”
曹靖舟用力地抹了把脸,抬眸时眼神较之前坚定了许多,正值从医馆醒来的纪万谷匆匆忙忙赶回来,便让他去召集衙役。
不多时,尚且还能行动的衙役们陆陆续续都赶了回来。
谢见君冷着脸站在一旁,听曹靖舟吩咐救灾事宜,有不妥之处就开口补充一二。
“这曹知县也太怂了!”乔嘉年撇嘴。
“恐惧害怕,乃是人之常情。”谢见君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也就是你,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前脚刚斥责了衙役,后脚就在我跟前置喙朝廷官员,嗯?”
乔嘉年登时就不吭声了,整个身子猫进了柱子后,露个半截子小辫儿在外翘着,跟着脑袋一晃一晃。
谢见君抿了抿嘴,压下唇边的笑意,重新将视线落在曹靖舟身上。
衙役们都见过他们知县大人的狼狈模样,本想置之不理,可忌惮着有知府大人在旁镇场子,不得不听从命令,故而一小部分人被安排前去临时避难所,与宋岩所带领的府役集合,其余人则全部派出去搜救。
曹靖舟自己带了一队,说是要去鼓楼,那块居住的民户甚多,必定受灾也是最严重。
谢见君瞧他冷静下来后,说话语气都变得沉稳了许多,步伐也跟着坚定,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寻几个身手利落的衙役,让他们去底下村子瞧瞧,我记得这几处村子距离县城虽说不远,但地势都是四面环山绕水,接连不断的地动最容易引起山崩洪水,若是不及时撤离,一整个村子怕是都得跟着遭殃。”
曹靖舟刚从乔嘉年嘴里听到今早赶来甘宁县时,遇着的地面裂缝又合上的骇人事儿,心慌得不行,经谢见君一提醒,便赶忙点了几人,命他们在天黑之前将村中受灾的情况上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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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次余震后,城中的情况愈发糟糕,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民户,他们神色麻木,眼神空洞而绝望。
有太多太多的人被困在废墟之下,府役们没有趁手的撬棍锤子,便徒手抬石板搬碎石,一双手磨得血肉模糊,可好不容易将人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眨眼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求求你了,先找我儿子,我儿子就掩在这石头下面,我刚才都摸到了,身子还是热的!”
“幺儿!幺儿!你回娘一句话呐!”
“救我,快救我!我家娘子马上就要生了,我不想死!”
阵阵哭嚎声,裹着凛冽的风声,宛若一把锋利的刀,一下接一下地凌迟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谢见君刚刚把尚有一口气的老汉扒出石堆,交给挎着药箱赶来救治的大夫,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小跑过来的府役告知,乔嘉年跟人吵起来了。
他喉间一哽,心道如今是什么光景,那小兔崽子还有心思跟人打架。
然等他赶到鼓楼下一处倒塌的民房前时,就见乔嘉年背对着身,蜷缩成一团,像个蘑菇似的蹲在碎石瓦旁边,离着不远处有个打赤膊的汉子此时正紧紧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双眸紧闭,手脚无力地耷拉着,明眼人一瞧便知已经不在了。
适逢他上前想问问发生了何事,壮汉骤然跪地恸哭,“儿啊,你就想吃个糖葫芦,我当时怎么就狠得下心不给你买啊!”
第219章
壮汉的恸哭声如刀刀戳心, 谢见君鼻尖凝起一阵酸涩,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
他上前拍拍壮汉的肩头,示意身后的府役将人扶到一旁空地, 回眸见乔嘉年还维持着背对着身子蹲在地上的姿势, 像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遇着什么事儿了?怎么还跟人吵起来了?”
乔嘉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子难受劲儿, 被谢见君温温和和的一问, 又止不住翻涌上心头, “他就、他就那么用力地抓着我, 一直念叨着‘哥哥,我想吃糖葫芦’,我都跟他做了保证,只要他从里面出来,别说是糖葫芦, 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给他摘.....可是、可是明明身子还都是热的, 咋就不喘气了?我还得给他买糖葫芦呢....我费了那么多劲儿才把他扒出来, 他爹凭什么说他没出息, 光惦记着一口吃的?”
未及弱冠的小少年双手紧捂着脸, 并不算宽阔的肩背微微搐动着,滚烫的泪珠顺着指缝,砸落在身前灰扑扑的衣裳上,溅起一片湿意。
那一连串剖心的质问, 连一向会道能言的谢见君都难得沉默了。他蹲坐在一旁,像是哄孩子似得轻抚着乔嘉年的脊背,斟酌半晌, 才哽了哽道:“虽说是事在人为,但世事无常, 你已经尽力了。”
乔嘉年眼圈通红,“老大,其实你、你不用安慰我的...”,他猛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止了哭腔,“我都知道,肯定能活的,是我太慢了,只要我利落些,动作再快点,他们就都能活...”
他抹了把眼泪,袖子上的脏污沾得满脸跟花猫儿似的。
但谢见君笑不出来,眼见着小少年提起丢在一旁的撬棍,低声嘀咕着“我得快点..我得快点..”,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堆里,他缓缓站起身来,良久,极轻地叹了口气。
“知府大人,曹知县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衙役过来传话。
大抵是下乡查看情况的衙役们赶回来了,谢见君应声后,就跟在衙役身后急匆匆地往县衙方向去。
曹靖舟此时正拿着甘宁县的舆图,上下左右地摆弄着。早起他派出去的那一拨人里面,唯独只有沧河村的衙役至今未归,他看舆图上标注的沧河村所在的位置,距离甘宁县城约摸着有一个来时辰的脚程,虽是被两山夹在中间,但好在地势并不算严峻。
可即便如此,被分配到更远更陡峭的村子的衙役,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到县衙报信,唯独没有这地方的消息。
谢见君听闻此情况后,当即就修书一封,盖上甘州知府的官印,着人送去汉羽军营请驻守的黄将军即刻派兵过来支援。
“大人,要不再派人走一趟?亦或是下官亲自前往?”曹靖舟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这个时辰都没赶回来,就是出事了。”谢见君微抬了下眼皮,“明日一早,若不等黄将军的援兵,咱们再做打算。”城中尚且一片狼藉,单靠着他从府城带来的数百名府役和县衙里的人,只能勉强应付县城,其他地方实在是长莫及,还是得早早寻求外援过来帮忙。
除了找那黄将军,晌午那会儿,他还将诸县报上来的灾情稍作整理,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了上京,想来崇文帝收到文书,不日就会派官员下来救灾,只是甘州离着上京千里之遥,即便赈灾的大臣此刻动身,日夜兼程地赶路,过来少说也得一个月,但只要他们能支撑到那时,甘州这个劫就能跨过去。
曹靖舟并非愚笨之人,自是清楚他话中意思,当即就拱手道,“大人有何差事儿尽管吩咐,下官一切谨遵大人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