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颔首,冷不丁想起旁的事儿来,便问道,“曹知县,本官让你准备的旗子呢?”
曹靖舟愣怔一瞬,赶忙回话,“已经分发给各小队了,凡是搜救过的地方,就插上赤色小旗,好提醒后来者,以及警示那些不知情的民户。”不得不说,有了这位谢大人帮着镇场面,他吩咐起差事来较之先前顺当多了,那些个老油子衙役尽管敢欺负他初生牛犊,拿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却不敢冒犯谢见君,一个个听话着呢,干起活来也积极上道,哪还有他在位时的那股子懒骨头劲儿?他心里实在羡慕,故而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瞟着谢见君。
“何事?”察觉到有眸光望过来,谢见君的视线从甘宁县的舆图上敛回。
“不不...”曹靖舟后退着摆手,“没什么事,下官就是见您跟着操劳一天,连口凉茶都没来记得喝,想问问大人可否用膳?”
谢见君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经此地动,城中井水多有污染,能喝的水本就稀少,自然要先紧着百姓和奔波于废墟之间忙着救灾的府役们,“不了,咱们去临时避难所那边看看。”
话毕,他先一步跨出了门。
曹靖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着趁机能捞两口,谁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他也不好拖后腿,只好苦着脸在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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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避难处设立在城中一块宽阔的空地上,一行人到时,受伤的百姓们或坐着,或躺在春凳上,大伙儿脸上的神色都近乎于麻木,背着药箱的大夫脚不沾地地穿梭于其中,看守此处的护卫们扎堆聚在一起忙着搭帐篷,好安置源源不断被送往此处的老弱妇孺,还有地动时侥幸从家中逃出来的妇人哥儿也没闲着,正起锅烧饭,照顾病患。
“大人,民户们烙了热乎乎的饼子,您吃点吧。”有府役拿树叶包着刚出路的饼子送过来。
谢见君没什么胃口,接过来便直接递给了身后狂咽口水的曹靖舟,“快吃吧,夜里还得换班呢,别饿着肚子。”
曹靖舟到底还是个少年性子,加之他一天下来也没吃东西,草草客气了一番后,三口两口就将碗口大的干饼子给咽了下去。他擦了擦嘴上的饼渣滓,“大人,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夜里搜救必定困难,您看如何安排合适?”
谢见君略一思索,回眸对送饼子的府役叮嘱道:“让惠民医所的大夫抓紧开几处药方,如今天热,最易生疫病,须得早些预防,等会儿多熬几锅,叫大家都喝上一碗,另往义庄送尸体的府役都得带上口巾,家眷辨认身份后即可焚烧处理,不得耽搁。”
“是。”府役领了命令,当即就行礼退下。
曹靖舟张了张口,想问问自己还能做什么,就见谢见君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召集所有搜救的队伍,以一个时辰为一轮,让他们换着过来吃点东西歇歇脚,这么忙下去,再结实的身子骨都吃不消。”
“好好,下官这就去。”曹靖舟最怕自己遭冷落,如今被安排上差事儿,他心里欢喜,虽不敢表露在面上,但还是屁颠屁颠地寻人去了。
身边乍一空了下来,谢见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掐了下两侧的太阳穴。他来这儿一天了,还不知道家里什么光景,云胡不足二月就要生了,也不晓得到时候这地震能不能结束。
云胡无端打了个喷嚏。
“爹爹,你生病了吗?”大福紧张兮兮地凑过去,肉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前,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爹爹没发热。”
“爹爹没事,只是有些困乏了。”说着,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前漫上潋滟的水光。他搁下手中的针线,扯开榻上的薄被,“大福,夜深了,你该睡了。”
“大福不想睡,大福想等阿爹回来,阿爹拉过钩的,他要带大福去看赛龙舟。”谢瑭趴在窗棂上,望着漆黑夜幕的小月牙,闷声说道。
“听话,等天亮你醒来之后,阿爹就回来了。”云胡耐心地哄着,尽管他也不知道谢见君何时归家,可人总得有点盼头。
谢瑭讷讷地点头,想起阿爹走时曾拜托他要照顾好爹爹,就顺势拉着云胡一起躺下,“爹爹也要睡觉!”
云胡浅哼着童谣,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怀中的小崽子哄睡着了。
他托着小腹,小心翼翼地下榻。
白日那会儿,随着陆同知搜救的民户越来越多,安济院和廉租屋不堪重负,他便做主将府衙后院划出来一片地方,用作给灾民们休息,这临着歇下了,心里总有些不放心,就想要过去瞧两眼。
谁知将要出门,满崽先一步进来,“你咋还没休息?这外面都安排好了,陆大人派人过来看守着呢,你别操心赈灾的事儿了,这几日我和子彧会带着甘盈斋的伙计在府衙门口布施,届时陆大人也会带着府兵去城门口施粥,你就安心在家待着,这都要生的人了,怎么还到处跑。”
云胡被这崽子的连珠炮砸的有些懵,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追问,“库房里的粮食还够吗?用不用提前跟城中粮商们再购置一些?”
“下午钱会长带头捐了粮食和物资,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短时间内肯定能应付得过来,再说了阿兄不在,知府里面还有那么多在其位谋其职的官员呢,总不好把这烫手山芋都丢给咱们商会,我可听说了,陆大人明日就要开粮仓了。”满崽道,他这一下午可没闲着,到处都去打探消息,有从甘宁县逃亡过来的灾民,他都紧着过去问两嘴,看有没有阿兄的消息。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卧房。
睡熟的大福抽抽搭搭,眼尾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似是梦见了劳什子难过的事儿,云胡走近才听着这小子断断续续地叫阿爹,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只盼着甘宁县的灾情并不很严重,好让谢大人早些归家。
谢见君惦记着家里的老老少少,加之还得警惕着随时到来的余震,本就睡得不很熟,迷迷糊糊听着输送物资和伤员的街道,被间连不断坍塌下来的碎石瓦砾堵住,他索性起身搓了把脸,适逢换班过来休息的人将搜救用的铲子丢在身边,他挑了把趁手的,跟府役们用铲子一点点挖,不知忙活了多久,硬生生地凿开了一条新路。
昏沉沉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朦胧白雾中,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将近。
是援兵到了。
第220章
遥遥望着一行骑兵不紧不慢地纵马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将军白袍银铠,昂然端坐于马上,手中的红缨长枪寒光凛凛, 隔老远便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百姓们更是自发地往两旁避让。
“这将军瞧着真威风!那□□的骏马, 竟是踏雪乌骓, 也太气派了!”曹靖舟一声惊叹, 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这算什么...“乔嘉年睨了一眼直撇嘴, “你是没见我们家老大骑马的模样,那可真是清隽儒雅,温润如玉,哪里像这些个大老粗...”
“知府大人风姿之绰约,想来自当不输给那位大将军, 只是吾等没这个福分,不曾观澜过大人的丰采。”曹靖舟借着他的话恭维了两句。
“别闲聊了。”谢见君拧眉, 截断了二人的话头。眼见着骑兵将近, 他先行一步上前拱手行礼, 这黄将军乃是三品怀化将军, 照理说他身为四品知府理应主动拜见。
然话刚起了个头,马上之人一个翻身跳下来,躬身托住了他,“小谢大人, 一年未见,别来无恙?”
“小常将军?”谢见君定了定睛,这才认出来者并非镇守汉羽营的黄将军, 而是当朝嘉柔公主的驸马常知衍,“您怎么在这儿?”
“替我家那位老侯爷跑趟腿...”常知衍解释道, “刚从你手下那儿接着消息,得知甘宁县地动,我便带兵赶过来了,灾情如何?还赶得上吗?”
谢见君正了正神色,“我等在城中搜救了一天一夜,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废墟之下,另,昨日去沧河村的衙役一直没回来,我担心是出事了,想带些人过去走一趟。”
常知衍大手一挥“这好说,我带三百亲兵去沧河村,余下的七百人就留在城里,遵从你的安排。”
“这..“谢见君装作不经意间地侧目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想来常知衍此番带过来的都是自己手下的亲兵,一个个都眼高得很,自己未必能差使得动,况且两边还得需要时间磨合,“不妨这样,我去,你留下,昨个儿就有奸诈之徒,趁机哄抢灾民的财物,想来越往后这种情况必定会只多不少,此番去沧河村尚不知何时能归,城中得有人坐镇。”
“不是还有知县嘛?常知衍问。
“曹知县刚上任不久,难免年轻了些。”谢见君回的极为隐晦。其实说白了,他也能看得出来,曹靖舟这毛头小子,镇不住那些混迹县衙多年的老油子。
“也罢,我既是来了此地,自然要听从你这知府大人的吩咐....”常知衍冲身旁侍从招招手,唤他调来了三百精兵,让其即刻跟着谢见君去沧河村。
谢见君也顾不上再跟他寒暄两句,当即就带着自己昨夜挑好的人和这三百精兵浩浩荡荡地往沧河村去,至于其余的几个村子,依照着衙役们回报的消息,由曹靖舟自行分配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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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谢见君纵马在前,沿途吩咐士兵们务必看好脚下的路,以及盯紧两侧山石,若发生余震,亦或是泥石流,便让他们寻掩体避难。
虽不知沧河村的情况如何,但见前行之路一片狼藉,原本高耸参天的树或被拦腰砍断,或被拔地而起,连同大块滚落的山石齐齐将路堵了个结实,想来村子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众人一面提防着余震,一面组织着清路,生生走了两个多时辰,然临近沧河村,大伙儿都傻眼了。
因着地动,横跨两处的吊桥塌了,滔滔江面上只余着一条光秃秃的铁索。
“老大,这怎么办?”乔嘉年蹙眉,另一边带队的王将领也过来询问。
谢见君斟酌片刻,望了眼身后荫郁的林子,“咱们先把桥铺起来。”这桥是沧河村连接外面的唯一的路,要想进村,只能从此处过,遂除了将原来的桥恢复原样,别无他法。
领了命令,士兵们各自散去。不多时,原本沉寂的林子回荡起“吭吭坑”伐木的动静。
谢见君站在高石上往江对面眺望,奈何白雾弥漫,隐隐约约地看不很清楚。
“老大,昨日来沧河村的衙役找到了!”乔嘉年小跑着过来禀报。
“找到了?人怎么样?”谢见君问。
“只找到了一个..”乔嘉年面露难色,“就是、就是...”
说话间已经有府兵押送着人过来,只见那衙役浑身血污,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合上了!都合上了!”,俨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兄弟们在林子里砍树,他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的,见人就抓着衣服,像现在这样说什么合上了,怕是受了刺激,人已经疯了。”乔嘉年叹了口气,虽说不是自己朝夕相处,一同跟着老大并肩作战的兄弟,可看着好好一个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如何也不是个滋味。
谢见君大抵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昨日去甘宁县时,就曾遭遇过地面骤然裂开转瞬又合上的骇人事儿,那时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幸好反应及时,才没有酿成悲剧,但这衙役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说不定失踪的另一个人就是在地面裂开时,掉进裂缝里了。
他将随行的大夫唤来跟前,让其瞧瞧这人的情况。
哪知大夫只搭了个脉,少顷,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没救了。
谢见君只得将神志不清的衙役先送回县城,交由惠民医所的医馆们再给想想办法。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诸人继续有条不紊地伐木搭桥,一直折腾到太阳快落了,才勉强铺出一条能供人走路的木桥。
此时顾不得仔细修缮,谢见君立时就带人穿行过木桥。
好不容易过了桥,还没进村就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一灰头草面的婆子从村子里冲出来,扑倒在谢见君身上,用力地锤着他,“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是不是人了!你们怎么才来啊!这村子里的人都要死绝了!”
谢见君被结结实实地拳头锤得胸口生疼,他呵退了欲上前拉开婆子的士兵,示意他们先进村寻里长,自己则留下耐心地安抚着婆子,“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
那婆子涕泪横流,沾染得他满身都是尘污,即便如此,也不见他又半分盛怒,反而说话的语气还愈发温和,只待人宣泄了须臾,逐渐冷静下来,谢见君才伸手撑着婆子站起身。
“大娘,村子里现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难言,倒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里长,将她拽去了一旁,回神对着谢见君连连请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怀。”,说这话时,那里长的声音听上去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他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真真发青。
“无碍。”谢见君轻声宽慰道,紧接着便听里长继续说道:“地动那晚,大半个村子都陷进地缝中了,地上全是喷涌而出的血,昨日还能听见从底下传来的敲击声和哭诉声,草民便带着幸存下来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大伙儿都吓破了胆,到今日您们来时,就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管俺们怎么喊,都听不着声音了....”
谢见君闻之,只觉得心脏似是被一双手用力的攥紧,疼得他喘不动气来,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锤下的拳还要难捱。
“老大,您怎么了?”乔嘉年见他脸色不对劲,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里长似是没察觉到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好多人跑着跑着就掉进了裂缝里,那裂缝开开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没有能爬的上来的,这下面层层叠叠,不知压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着的人。”谢见君后退两步,搭在乔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
“是!我这就去知会王将领!”乔嘉年转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么来,迈出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老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也没阖过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别耽搁时间,赶紧去!”谢见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处稍稍平息,便跟着前去救援。
为了救被挤在残垣窄缝之间的民户,他们这些士兵徒手搬开石块,接力似的把伤者送去村外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至于那些一时半会儿捞不上来的人,便想尽办法送些吃喝进去。
抢救伤者的同时,谢见君让人尽量将农户家中的粮食也都扒出来,物资紧俏,受灾的人又多,单指着来时带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大家填饱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只能就地焚烧,用以销毁,以防疫病传播。除此之外,他还给远在甘宁县县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让他们送些物资过来村子。
如此,断断续续忙活了五日,眼见着正常人不可能在断食断水的情况下存活这么长时间,谢见君正打算结束搜救,安置灾民,却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垦荒田地旁的一处小屋里。
“哎呦,他们是上个月搬过去的,主事儿的汉子腿脚不咋地利落,干活确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俩人还育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时俺们都慌了神,倒是把这一家人给忘了。”里长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释。
虽说已经六天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谢见君这心里头总有点不得劲,遂一听里长上报过来,便带人赶了过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处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显眼。
“有没有人还活着?”谢见君一面扬声高喊,一面拿撬棍敲击着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块。
士兵们也都没闲着,连日的搜救下来,大伙儿都有了经验,搬起石块来也会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这又是喊又是敲,折腾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气。谢见君心里萌生了退意,想着自己恐是一时上头,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愚蠢得厉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将要打算离开时,从石堆下隐约传来极轻的石头相撞的声音。
“有人!有人!”大伙儿萎靡的眸中骤然亮起一盏光。
“老大,居然有人还活着!”乔嘉年大喜,指着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谢见君心中也欢喜不已。
一场地动,整个沧河村活下来的百姓不足百人,他们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见惯了太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丧气事儿,冷不丁还能找到有喘气的活人,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动作都变得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