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处帐包鳞次栉比,一片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太平景象。
来黄杨县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从黄杨县百姓的脸上见了踏踏实实的笑意。
无论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能支撑多久,至少此时,这座经受近百年战乱折磨的小镇,总算有了蓬勃的生气。
*
五月过半,使团启程回上京。
来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迎接,归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护送。
走出黄杨县,越过分界的石碑,谢见君回眸看着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在自己的视线中愈行愈远,禁不住有些唏嘘。
“不打仗,还有互市可以买卖东西,百姓们定然能安居乐业。”常知衍瞧出他眸底的复杂情绪,纵马到他跟前笑道。
“是啊,只要他们过上好日子,便不枉吾等跋山涉水走这一趟。”谢见君感叹,余光中瞥见押送萨尔其满的马车,他道:“小常将军,那些被俘获的狄历部落的人最后如何处置?”
萨尔其满需要进京面见崇文帝,但当时一起前来行刺睿王的那些匪徒,则留在了军营里。
“他们呐....”听谢见君问起这个,常知衍眉梢微挑,“刺杀亲王此等重罪能留一条命,属实已经便宜他们了,但无罪释放断然不可能,况且,即便是放了,他们也未必有活路,不如充作劳工,这互市一开,边境线的守卫愈发森严,正好留这些个力气大的壮汉整备边防工事。”
“如此也好。”谢见君颔首。狄历部落已经没了,难保那生性残暴的西戎不会对这些人赶尽杀绝,被收编在册,起码不会过得太辛苦。
“出来这么久,想你家夫人了?”俩人讨论的话题太沉重,常知衍不动声色地岔开,“我听闻互市那日,你可置办了不少东西哩。”
“只是瞧着新奇,回头给云胡和孩子们添个新鲜罢了。”提起家里人,谢见君紧绷的神色逐渐温柔下来,他怀中还揣着一对镶银铃的镯子,是按照云胡手腕的围度,找当地有名的银匠师傅给打的,一想到小夫郎戴着这对镯子,银铃随手腕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他这心里便痒痒的,只巴不得脚程快些,好快点回到上京。
“我给大福也准备了手信呢...”常知衍掏出一副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袖箭,摆弄给谢见君看,那袖箭长约八寸,顶部覆着一对蝴蝶片,发动时扣动蝴蝶片,触发机括,便可以将箭射出,又轻便又精巧,“给大福防身用的小玩意儿,不错吧?”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儿子还不满七岁。”言外之意是大福用不上这东西,揣着还怪危险。
“那又如何?我七岁便能纵马骑射,八岁时已经百步穿杨,九岁耍长枪,跟我爹都可以过几招....”常知衍不以为意,“要我说,你就把大福让给我,我瞧着这小子稀罕得紧,哎哎...谢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谢见君双腿一夹马腹,一骑绝尘而去,呛了他满嘴的土灰。
常知衍往地上吐了几口渣滓,笑骂道:“这人咋开不起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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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云胡!”满崽兴冲冲地钻进卧房,“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云胡拿绣帕给他洇了洇额前的汗珠,“大热天的,去哪里玩了,跑得这么急?”
“刚从季子彧府上回来!”满崽“咕咚咕咚”灌下两盏凉茶,抹了把嘴,“后日殿试放榜,也不知此番能不能中进士,他便让我许诺,说自己若是进了前三甲,打马游街时,邀我去茶肆二楼给他丢香囊和绢花,还说只接我一人的。”回忆起季子彧那书呆子缠着他,非得要他立誓的正经模样,满崽嘴角勾起一抹不曾察觉的笑意。
“是嘛....”云胡故意拖长尾音,那声调听着促狭极了。
满崽闹了个大红脸,猛地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忙不迭将话茬子扯了回来,“你还没说是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好消息是什么?”云胡顺着他的话接道。
“宴礼阿兄托我给你带话,他前些天接了阿兄的来信,说使团已经启程回上京了!”
“坏消息呢?”云胡压下心头即将喷薄而出的欣喜,接着问。
“坏消息就是,还得再等两个月。”满崽抿了抿嘴,有些难为情。他晓得云胡一直私下里偷偷算着日子盼阿兄回来,现下知道又有两个月的脚程,想来怕是要难过了。
“总归是往回走了,两个月就两个月,这么久都等了,还差最后几天?”云胡轻笑,欣喜与失落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心头阵阵发酸。
知道给季宴礼写信报归程,怎么就不兴给他也递一封呢?难为他整日提心吊胆,都是做夫君的人了,还这般粗心,早知、早知就不给这人缝荷包了。
他将缝了半截子的荷包丢回笸箩里,不由分说地拽起满崽,“走,听说荟萃楼的大师傅刚学了几手新菜样,带上大福和祈安,再叫着昌多,今日请你们去吃大餐!”
满崽还在琢磨如何安慰云胡呢,就被懵懵懂懂地扯出来府,瞧着他这位嫂嫂不咋像伤心的模样,他也随之宽了心思,罢了罢了!
*
眨眼殿试放榜的日子到了。
起早,众人还未来得及用早膳,甘盈斋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跑进府里。
“掌柜的,不好了!街上来了一伙人,扬言要把咱们铺子给砸了!”
云胡将怀中的祈安丢给明文,出门迎上小厮,“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苦着脸摊手,“今日原是正常开张迎客,可刚开门没多久,就有几个壮汉提着刀棍登门,开口便道甘盈斋做黑心买卖,以次充好,拿变味酸臭的坏果糊弄人!”
“这不可能!”云胡立时反驳。如今五月,天还未热起来,搁放在地窖里的果肉罐头便已经用冰煨着了,怎么会变味?况且,盛着果肉的罐子一直都是蜡封口,结实得很,即使搁置半年之久,也不曾流失鲜味。
“云胡你别急,我同你一道儿过去瞧瞧!”满崽跟着从屋里出来,阿兄不在,他得保护好这一家子的人。
“你...”记挂着这小子等下还得去看三甲游街,云胡本想让他待在家中,毕竟对方来者不善,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架不住满崽坚持,二人匆匆忙忙地更衣,坐上马车往图兰街去。
刚拐到街上,便听着乱糟糟的喧闹声。
“叫你们家掌柜的出来,别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就是!他敢卖这腌臜东西,还不敢承认?”
......
“你胡说什么!”昌多厉声斥责那出言不逊的汉子,“我们甘盈斋,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做黑心的买卖!”
“说得好听,那我们买到的变了味的坏果,你作何解释?”汉子被呵斥,也不见半点惧意,反而见昌多是个哥儿,意图上前推搡他,其余几人更是高举着手中的刀棍,怒骂着要把铺子砸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云胡拎着从后院灶房里拿来的菜刀,朝着几人破空一刀劈下,刀尖儿狠狠地扎进木头柜台里。
闹事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抖擞,回过神来,见来者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谩骂起来,甚至还对着云胡说起了荤话,那混蛋模样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吃了亏,来替自己讨公道的。
若是放在数年前,云胡历经此事,定然是躲在谢见君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如今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岂会畏惧这几个宵小?
他拉着欲替他打抱不平的满崽,将菜刀从柜台上拔出来,泛着寒光的刀尖冲着那些汉子,“今日若当真是我甘盈斋黑了良心,滥竽充数,我翻十倍赔偿给你们!”
说着,他便让昌多去报官,并令这几天当值的所有伙计,一个不落地都站在门口,以表自己的决心。
一听要报官,为首闹事的裹着黄头巾的汉子面上闪过一抹慌乱,但想到自己是来要说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杆子,“正好让官老爷来瞧瞧,你们甘盈斋是如何做买卖的!”
两方僵持的功夫,陆续又有七八个人找上门来,说自己买到的合意果是坏的,这其中还有常客。
云胡照样原话奉还,只等着京兆府尹闻讯,带着衙役们赶过来,他才扔下手中的菜刀,指着要砸铺子的几个汉子,屈膝道:“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动过歪心思,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竟要遭此灭顶之灾,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草民作主。”
黄头巾汉子一听这说辞,当即就不乐意了,“好嘛!分明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不认账,还在这儿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京兆府尹听两边各执一词,不知真相如何,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黄头巾汉子朝身边人扬了扬下巴,立时有人抬上了两个陶罐,刚刚揭开封口,一股子难闻的酸臭味从罐子中溢出,围观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这是昨日我们刚买的!”黄头巾汉子发话,“你们家的伙计放话说能搁半年往上,哪知才拆开就腐坏了!你们还敢说自己不做黑心买卖?”
云胡蹙了蹙眉头,他打量了一眼陶罐,的确是甘盈斋的东西,当值的伙计也证实了昨日这伙人来过,买了两大罐桃肉罐头。
他一时没吭声,倒被认为是心虚了。
黄头巾汉子以为这小哥儿被自己吓住了,愈发得意,嚷嚷着让京兆府尹治云胡的罪,还要抄了甘盈斋赔钱。
“大人!”短暂的斟酌过后,云胡复又开口,“草民虽不知他买到的东西为何是腐坏的,但应是铺子里出了叛主之人,请大人详查此事,还草民公道!”他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些,还百般请求官府的人介入,为的就是给围观众人表态,一来他不知情,二来他行事端正,不怕被查。
不仅如此,这事儿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常客们一个交代,别说是京中的这间铺子要关门,就连曹溪和甘州的分铺,也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受影响。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果然起了议论声,多是在说云胡居傲鲜腆,这谁家铺子里没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大伙儿都藏着瞒着,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让官府来详查。
“查什么查?坏事都做尽了,你还在这儿装啥坦荡?”黄头巾汉子一脸愠色,说话语气更是刻薄不善,竟还想要伸手掌掴云胡。
满崽一把将云胡薅到自己身后,指着妄图动手的黄头巾汉子,怒斥道,“都说了是甘盈斋的罪责,我们会给十倍赔偿,大人尚未定夺,容不得你们在此造次!”
此时京兆府尹也呵住汉子,倒不是他当真觉得云胡无罪,只是...这谁不知道甘盈斋的这位不起眼的小哥儿掌柜,是当今户部左丞谢见君的夫人,做黑心买卖是一回事,当街掌掴官眷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孰轻孰重,他身为朝廷官员,还是能分的出来。
他随手点了几名衙役,“去库房看看。”
衙役们得了吩咐,在昌多的引路下,一行人往后院中去。
围在铺子门口的大伙儿都未曾散去,盼着有热闹可以看。
没多时,衙役们从后院搬出了几个陶罐。
“大人,您来看看。”为首衙役指着密封陶罐用的蜡,同京兆府尹说道:“这些罐子的封口处都被人刻意挑开了,应是刚撬开没多久,蜡还未风化僵硬。”他说着,捏了捏边缘的蜡块,确实是软的。
但因着撬开的位置过于隐蔽,以至于他们也是仔细查看了之后才发现的问题,但凡铺子里的伙计粗心些,定然被糊弄了过去。
云胡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听了去,他在心中暗自盘算起来,这几天当值的伙计里,有两个是从甘州跟来上京的,算是他白手起家的亲信,有俩人是上个月牙婆送来的,品格德行暂时尚不了解,但也不能仅凭这个就盲目地下结论。
他将四人都叫到跟前,请京兆府尹盘问。
这案子其实并不难断,那京兆府尹本就生得凶狠,一脸横肉紧绷起来时,能把半大小子给吓哭,他只冷着脸呵了几声,便让人先生了惧意,加之四人口供加起来一对峙,便现了端倪。
其中一位亲信说自己前天早上曾见牙婆送来的黄三,鬼鬼祟祟地进了库房,但听黄三辩解,是说自己睡不着,怕影响了第二日的售卖,想去清点一下库房里的合意果存量,即使他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发生了这事儿,再回想起来就愈发怪异了。
黄三并非多么有骨气一人,亲信刚挑明时,他便面色煞白,两股战战,被衙役亮出腰间佩刀一吓唬,登时就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说自己是收了黄头巾汉子的钱,故意为之。
“你莫要攀咬我!我何时给过你银钱?!”黄头巾汉子急了,脸涨得通红,隐隐还有窜逃之意。
京兆府尹哪能让他如愿,立时让衙役将其拿下,并呵斥黄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黄三重重地磕了个头,哭丧着脸道:“前些日子这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给我十两银子,让我把铺子库房里的罐头撬开,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五两。”
“口说无凭,银子呢?”
“在在在在我家墙的缝隙中,小的在墙上扣了个洞,把银子放在里面了,都是整锭的银块,小的不敢用。”黄三颤颤地指着自己家的方向,一连往地上又叩了几个响头,“大人饶命啊,小的不过是贪财,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是他!都是他教唆小的这么做的!”
见京兆府尹连眼神都懒得分他一个,只是命衙役去他家中找银子,他又转而看向云胡,“掌柜的,小的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云胡没吭声,甘盈斋因为这些腐坏的罐头,风评受影响,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他生不出怜悯之心来。
那黄头巾汉子倒是一个劲儿地替自己辩解,朝着京兆府尹大喊冤枉。
“就是你!我夫郎孩子都能作证!你来的那晚,隔壁的王二麻子出来溲解,也瞧见你了!”黄三为了自保,梗着脖子同他对峙。
“大人,您若不信,尽可以将我妻儿和王二麻子一并寻来,问个清楚!小的发誓,小的今日若是说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板正经地朝天发誓。
事已至此,真相几乎已经浮出水面,云胡晓得铺子遭了瘟,如果不将事情闹得更大些,保不准之后还会有人惦记。
他趁机又添了一把火,“大人,草民与这汉子无冤无仇,他莫名加害于草民,背后定然受旁人致使,如此行为放纵,不循礼法之人,大人一定要严惩不贷,将他身后的毒虫祸害也一起揪出来!”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地,怎么有人去找云胡的麻烦?”、
尚书府上,师文宣将将听完秦师爷奏明今日在图兰街上发生的横祸,眉头就紧蹙起来。
“老爷,您莫要着急,事情已经解决了。”秦师爷安抚他道:“那京兆府尹不光找到了汉子贿赂黄三的十两银子,还顺藤摸瓜地搜查出了背后寻衅滋事之人,这人是三皇子母族出五服的一个侄子,向三皇子投诚被拒,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些闲言碎语,知道三皇子被禁闭在府上,有咱小谢大人出的一份力,竟做主去为难云胡哥儿....”
师文宣骤然一拍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爷,您消消气!”秦师爷帮着抚了抚他的胸口,继而说道:“属下方才去知会京兆府尹,命他严加惩治,并将惩结果张贴出去,以此杀鸡儆猴,断了那群阴沟里老鼠的恶浊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