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也好。”师文宣紧绷的神色有一丝松动,“能将三皇子压制到今天这局面,见君功不可没,若让他知道,自己不在上京时,云胡受了刁难,咱们还置之不理,必定会寒了他的心。”
“是呢。”秦师爷附和,“刚刚夫人得知了消息,立时带着姑娘去了甘盈斋,说要给咱云胡哥儿撑场面呢,听闻公主殿下也过去了。”
师文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此事漂漂亮亮地解决完,回头他也好跟谢见君交代。
“对了!”他忽而响起些什么来,“殿试放榜了吗?子彧可中了进士?”
原定在四月的殿试,因为崇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拖延到五月中旬才举办,今日正好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中了中了!咱们小公子当真争气,得您和姑爷,还有小谢大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如今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秦师爷一脸喜色,“早起踏马游街时,小公子一袭赤色御赐状元袍,簪花披锦,别提多风光了,那同咱们姑爷如出一辙的玉面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姑娘哥儿的欢心呢,就是...就是....”
秦师爷顿了顿,面上喜色褪尽,转而漫上来一抹为难。
“就是什么?你说话为何这般磕绊?”师文宣催促道。
秦师爷叹了口气,“就是那脸色着实阴沉了些。”
此时游街回府的状元郎脸色何止是阴沉,简直阴沉到了极点,都赶上灶房里的锅底一般黑了。
他一路被皂吏牵马穿过长街,打高处飞来的香囊和绢花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偏偏冷着脸,不苟言笑,连皂吏都忍不住劝他,说高中状元是喜事,这如何也得笑一笑。
自己满心期待的人没见着,季子彧哪里还有心思能笑出来?
那天满崽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还立了誓言,许诺他中三甲,一定会来看他风风光光地踏马游街,这人居然、居然爽约了!
季子彧气得不行,回了府里便窝进卧房,谁来唤也不理。
“子彧,满崽来了,你躲在里面作甚?还不赶紧滚出来?”季宴礼在门外邦邦邦地叩门。
门里的人倔强地一点动静也不发,被放了鸽子,难不成,还不兴生气了?
满崽知道是自己食言了,但今日云胡受刁难,他实在脱不开身,只是没想到事情解决完,游街也结束了。
见季子彧不肯开门,他便拦住要踹门进去揪人的季宴礼,“阿兄,我明日再来吧。”
季子彧趴在门框上听着,心里直着急,暗道满崽怎么不再坚持坚持,说走就要走,没准再敲两下,他就不端着架子了。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哎呦”,听着声音,像是满崽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下来的动静。
季子彧蓦然慌了,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门闩。
两扇雕花木头由内而外拉开,他面前递过来一个绣着文冠花的黛青香囊。
满崽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喏,答应给你的香囊,我可没食言!”
第264章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被一个香囊哄好的季子彧, 同满崽并肩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得知今早甘盈斋突遭横祸,他惊诧出声。
“是呐....”满崽摊手, 有些惋惜道:“若非有人上门寻衅滋事, 被绊住了脚, 我决计不会食言。”
季子彧听了他这话, 攥着掌心里的荷包, 闷闷地笑, “要不过三年,我再去考一茬,莫叫你留了遗憾。”
“净在这儿说不着调的话!”满崽上手扯他耳朵,故意板着脸训道:“旁人苦读圣贤书数十载都未必能高中,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被扯得一阵吃痛, 季子彧也不恼,像只等着被呼噜毛的大狗子, 弯下腰往满崽跟前又凑了凑, “今日那些人没伤着你吧?下回再遇着同样的事儿, 你可千万别闷头往前冲。”他与满崽打小一起长大, 最是了解这家伙的性子,寻常给陌生人打抱不平时,便不由分说地撸起袖子就上,更别说如今遭刁难的人是云胡了, 指不定要动手。
“瞧不起谁呢?”满崽侧目睨他,“有京兆府尹大人帮着主持公道,我不傻哩, 云胡遇着这事儿本就够烦闷了,我出门前, 他还在应付得了消息赶去甘盈斋的公主殿下,我可不想再给他添一份担心了。”
一提起这个,满崽又气鼓鼓,“这些人就是仗着阿兄不在,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云胡,今个儿倘若阿兄在上京,谅这些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主意打在甘盈斋和云胡身上,幸而云胡聪慧,否则还不定要被如何磋磨呢?甘盈斋这回要大出血了,为了安抚那些买到腐坏罐头的常客,说好的十倍赔偿,可得一分不少地丢出去,你是没看到,昌多心疼得脸都绿了。”
自己没帮上什么忙,他说着,声音慢慢地低沉了下去,头顶忽而罩下来一片斑驳的光影,是季子彧抬手接住了掉落的花瓣。
“以后、”季子彧斟酌着,似是要说些什么,午后暖阳极盛,他就那么微微歪着头,盛满碎金的眼眸中倒映着满崽的身影。
大抵是望过来的目光太过于炽烈,满崽莫名心口一滞,肆意孳生的悸动,躲进砰砰砰胡乱地跳着的心里,“干、干嘛?”他也跟着磕绊起来,对继而要听到的话,竟还冒出了些期待,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嘛。”季子彧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也正经,但细看之下还藏着星星点点的紧张和不安,这也一点都不像他。
“可以吗?”他追问,被贪念裹挟着失了理智,错了礼数,他全然不顾,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满崽忽而起身作势要走,走出两步,他又回眸,仿若郑重思考过似的,“可以。”他笑着道。
季子彧这个满脑袋塞着克己复礼的书呆子,又生得敏感细腻的性子,头回这般坦荡而直白地袒露心声,若是能哄得他高兴一些,那便哄哄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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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巍安关,再走个两日便要入京,绿槐高柳似墨云成荫,南来的风中夹杂了上京城久违的烟火气。
这一趟出门数月,临到家门口,众人心头都跟着放松起来,但众人里面,可不包含某几个暗怀鬼胎的官员。
常知衍奉命护送使团回京,这一路可没少给他们找麻烦。先是打着使团中出了细作的旗号,抓了几个妄图往外递消息的人当众处置,后将跟前伺候的内侍,都换成了冷冰冰的士兵。
妥妥地以护卫之名,实施软禁之责。
心思各异的官员们叫苦不堪,齐齐闹到睿王殿下面前,又以“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的由头给劝了回去。
萨尔其满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看守他的人都是常知衍的亲信,每日里三餐顿顿不落,甚是熨帖,少了时时需要提防刺杀的心惊胆战,这近两个月的脚程,他还壮硕了些许,人瞧着也精神多了。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算数?”他抖了抖桎梏着腕间的铁链,同被叫来马车里的谢见君问道。
“你便是要说这个?”谢见君蹙眉,身子还没挨上椅子就要走。并非他没有耐心,实在是被缠得厌烦了。
“等等!”萨尔其满眼疾手快地将他扯住,铁链拖行在马车的地板上,发出刺耳沉重的声音,“我想、我想、”他犹犹豫豫,须臾才敢开口,“等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能放我回西北吗?为奴也罢,劳工也罢,你们熹和不是讲究落叶归根?我想回去,给我们王上立一座衣冠冢。”
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谢见君,神情近乎哀求,“你放心,待到了你们皇帝的面前,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决计不给你们拖后腿!”他们几代人赖以生存的部落陨落了,作为王上的旗黑如今身首异处,遭西戎百般凌辱,他能做的,就是立个碑,给还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谢见君何尝不知其心思?原是不该应下的承诺,却偏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微微颔首,道自己会为他争取,从马车里出来时,他还受了狄历部落的一个大礼。
“我可算是将这些个朝臣彻底得罪透了。”常知衍在官员那儿挨了几回白眼,丧着脸纵马跑来跟他抱怨。
“这文臣武将不合,乃是自古以来常有的事情。”谢见君自个儿虽也觉得七皇子严防死守这招,用得着实有些过了,但只能口头上安抚两句,毕竟这小少年为了太子殿下,一门心思想要憋个大的,身为臣子,他们自当跟随,更何况此事儿,还是他搅和出来的。
没求得半点宽慰,常知衍轻啧了一声,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谁让他被连哄带骗地也淌了这浑水呢?
*
一场梅雨过后,风起绿意,使团的队伍终于进了上京城。
“好好好,睿王此事办得漂亮,不枉朕如此看重你!” 崇文帝高居龙案后,对着刚从黄杨县回来的七皇子连连称赞。
“七弟材优干济,勤勉尽责,实在是为父皇分忧的一把好手!”太子跟着附和了两句。如今三皇子被封禁在府上,朝堂之上几乎算是他的一言堂,然他之所以这般顺利地掌权,都得归功于他这个好皇弟。遂见着七皇子归来,他这面上也见了喜色。
但七皇子显然神情并没有那么欢喜,领旨谢恩后,他便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父皇,儿臣有本上奏。”
“哦?”崇文帝面露疑惑,想起两个月前刚发生不久的国师投毒一案,就是出自自己小儿子之手,他不免提起些兴致,让七皇子说来听听。
“西戎求和,提出互市通商,儿臣得父皇信任,临危受命出使边境,与西戎商谈此事,却不料事成之时,惨遭贼子刺杀。”七皇子说着,撩起自己的衣摆,胳臂和腿上,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单是瞧着便触目惊心。
崇文帝脸色一变,当即将常知衍召进殿中问责。
“微臣护驾不力,致使睿王殿下遇刺受伤,臣等罪该万死。”常知衍直接认罪,连替自己辩解的话也不曾有。
“父皇莫要生气,儿臣无恙。”七皇子又跳出来。这一身骇人的伤其实是他自己弄的,就为了让事态看起来严重些,好抛砖引玉,引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崇文帝倒是并没多在意他这个小儿子的安危,瞧着人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便不疼不痒地又赏赐了些东西,以示安抚,倒是太子一听这话,莫名紧张起来,他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果不然就听七皇子继续道。
“父皇,儿臣遇刺后,幸而常将军救驾及时,不仅救儿臣于危难之中,还抓获了前来行刺的贼子。”
“嗯..”崇文帝轻点头,“那是他失责在前,将功抵过罢了,是赏是罚,朕自有定夺,用不着你替他求情。”
“父皇,儿臣所言,并非如此。”七皇子顿了顿声,“儿臣连夜审问了那贼子,得知这些人都是关外狄历部落的将士,得王上旗黑之命,前来刺杀儿臣和西戎王。”
“狄历部落?”崇文帝听着这名字甚是耳熟,经太子在旁提醒后,才想起来国师研制丹药中所致人上瘾的夷草膏,便来自于这个地方。
“老七,你的意思是,他们王上因归顺我朝未果,心生怒意,转而报复你和那西戎王?”
“是,也不是。”七皇子回的很是勉强,瞧着还有些难言之隐。
“老七,你何时说话这般扭捏?还不快将实情速速道来,莫让父皇分神为你担忧。”太子出声催促。
“是旗黑派人刺杀不假,但旗黑也是受之于他人的命令,而此人...”七皇子下意识地看向崇文帝右侧的空位,本该站在那里的人如今不在,他说话愈发有了底气,“此人正是儿臣的三哥,安王殿下。”
他处心积虑地憋了那么久,终于说出来了,顿时便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此话一出,别说崇文帝了,连太子都猛地抬眸,望向他的眼神中是连绵的震惊,“七弟,此话当真?”
七皇子拱了拱手,“儿臣不敢蒙骗父皇和太子哥哥,兹事体大,儿臣认为有必要向父皇禀告实情。”
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你说是老三让旗黑派人刺杀你?”,他语气听上去耐人寻味,很明显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余光中瞥见谢见君身穿朝服,手持笏板,规规矩矩地站在众臣前面,他复又道:“谢卿,朕钦点你陪睿王出使,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回禀陛下。”谢见君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处掏出一本奏章,双手呈于胸前,“睿王被行刺当日,微臣也在场,此事确如殿下所言,是三皇子施压于旗黑,致使狄历部落的蛮夷出此下策,这是贼子的证词,请陛下查阅。”
今日侍奉御前的内官两步迈下台阶,接过奏章后,又弓着身迅速回到崇文帝身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纸奏章上,谁也没注意到,他朝着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偷偷摸摸地退出了殿外。
崇文帝揭开奏章,草草扫上两眼,紧接着面色阴沉,将奏章狠狠地摔在龙案前,“这个逆子!”
“父皇/陛下息怒!”众臣齐齐跪倒在地。
离着奏章最近的太子悄默声地瞄了两眼,证词是谢见君提笔誊写的,行文流畅,言之有序,将三皇子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都简明扼要地表露了出来。
这哪里是证词?分明是扎向三皇子的利刃!他禁不住心中暗喜。
“陛下,起初是那贼人行刺被擒,出言不逊,抨击我朝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微臣以为旗黑虽有意向我朝归顺,但我朝并未准许,故不存在此说辞,逼问之下才知事情原委,微臣怕狄历部落狗急跳墙,意图攀咬安王殿下,为自己脱罪,特地三入狄历部落找寻证据。”谢见君继而又递上一纸奏章,“陛下,这是安王与王上旗黑来往的书信,以及狄历部落历年朝贡的礼单。”
崇文帝目眦欲裂,持奏章的手略略发抖,相比较头一回递上的证词,显然这折子里论述的东西,揭露的真相更令人震惊。
信中三皇子数次承诺旗黑,说自己一朝登位,便许狄历部落归顺于熹和,不仅出兵援助部落,以摆脱西戎的迫害,还派遣匠人前去扶持牧民。
最后一次来信,是让旗黑派人去刺杀睿王,大抵是在国师投毒一案败露之后,三皇子起了杀心。
“来人,传旨!”崇文帝忽而起身,“宣安王进宫,朕要亲自问问他,阿党比周,谋害亲王,他究竟要干什么!”
内官领了旨,匆匆地往殿外走,还未及殿门口,禁军们押着一个小太监请旨面圣。
“陛下,微臣见这小太监鬼鬼祟祟,似是在图谋些什么,微臣担心会对陛下不测,故而将其捉拿。”
小太监“哐哐”往地上叩头,“奴才是尿急,想去溲解!”
“胡说!”禁军首领出声驳斥,“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分明是宫门口!”
崇文帝踉跄着从龙案后,走到冷汗涟涟的小太监面前,“你是想去给老三通风报信,对不对?”
小太监哪里还敢说话,哆哆嗦嗦地抖成个筛子,“奴奴奴奴才....”
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差捅破窗户纸,崇文帝没听他继续辩解,摆摆手让禁军将其带下去,责令严查宫中所有内侍,一旦发现存心不良,吃里扒外之人,尽然交给刑部处置。
那小太监叫嚷着“陛下饶命”,被禁军一左一右架着拖出了殿门外,前去宣旨的人也变成了常知衍。
谢见君笼袖,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等着这场闹剧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