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后,三皇子被带到了崇文帝的面前。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他屈膝行礼,瞧着七皇子同在殿中,他笑了笑,“孤久居府上,不知七弟凯旋归来,恭喜七弟。”
“你还有脸说恭喜?”崇文帝将奏章丢到他面前,“看看你做的好事!”
早在失去使团的消息时,三皇子便预知到出了事,遂入宫前,他已经做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直到看到那些书信。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不曾命人刺杀过七弟,更不曾与旗黑有过来往!”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迅速地替自己找补起来。
“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七皇子反问,掩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
“七弟,你我虽并非一母同胞,但也是我至亲的兄弟,我怎会谋害你呢!”三皇装模作样地辩解,引着谢见君都往他这边望了一眼。
“你还知道他是你至亲的兄弟!”崇文帝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你眼里除了朕身下的这把椅子,还有半点父子兄弟情意吗?”
“父皇圣明,此事来的蹊跷,儿臣虽不知七弟为何要将遇刺一案栽赃给儿臣,但儿臣恳请父皇明察。”他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让老七这个杂碎抓到了把柄,要将他赶尽杀绝,但勾结外敌,刺杀皇子的罪名,他断断是不能认下的。
“老七...”他回眸看向七皇子,“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构陷本王?还有你!”他紧接着直指谢见君,神情咄咄逼人,“当初西戎求和,本王记得你最先赞成此事,连老七奉命出使,都是你陪同,如今看来跟狄历部落朋比作奸,你的嫌疑最大,最应该被明察的就是你!”
这泼天的罪名砸下来,谢见君可不能老实接住。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将三皇子一撸到底,待这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最先清算的就是自己了。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个儿身上,他缓了缓神,“陛下,您若认为前前后这些事皆是微臣一人所为,那微臣为证清白,甘愿受审,不过在受审之前,微臣有一人,想请陛下过过眼。”
“谁?”崇文帝挑眉,“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萨尔其满从殿外缓缓进门,“安王殿下,您还记得鄙人吗?”他早已等候多时,为的就是在此刻出现,给三皇子致命一击。
“你是谁?本王不曾见过你,何来记得你一说?”三皇子只瞟了他一眼后,便迅速敛回眸光,开口否决。
“安王殿下您日理万机,不记得鄙人很正常,那这个呢?”萨尔其满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当年您前来狄历部落,提出与王上合作,王上担心来者不善,遭人戏弄,曾请您表明自己的皇室身份,您当时给的,便是鄙人手里的东西。”
那玉佩是金裹麒麟,每位皇子出生时,内务府都会特地打造,因着嘉柔受宠,她虽为公主,但也得了一块金裹凤凰的玉佩,这麒麟和凤凰只熹和的皇室所用,旁人不得僭越,违者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斩首示众,别说是熹和人了,连关外人都知晓,遂当年三皇子亮出此物以表身份,旗黑立马答应了合作的事情。
“难怪本王的玉佩不见了,居然是被宵小之徒偷拿,另作他用!”三皇子梗着脖子抵死不认。
“你还嘴硬!”崇文帝怒极,将龙案拍得咣咣作响,“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当朕一无所知?如今被搁到台面上来,你非但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妄图攀咬这个,诬陷那个来为自己脱罪!”
他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将将痊愈的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
“父皇息怒。”太子上前,给他抚了抚胸口,“三弟年轻浮躁,行事难免鲁莽冲动了些,父皇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太子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直接火上浇油。
“他鲁莽冲动?朕看他是胆大包天!”崇文帝推开太子,指着三皇子破口大骂,“以往你行事乖张,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狠起来,竟然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朕若继续由着你,保不齐哪天死在你刀下的人,就是朕了!”
老七不算是最出色的皇子,其母族不比三皇子家于他有助力,他原是可以为了江山稳固,保住老三,但眼下老三不知死活地内外勾结,还未上位,就许诺给狄历部落归顺,这才是令他最为愠怒的地方。
再言之,老七此次出使,立了大功,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将此事就此掩下,之后断不会再有朝臣对自己剖心剖肺,鞠躬尽瘁。
如此衡量下来,一个亲王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给三皇子继续强辩的机会,他直接下旨,褫夺其亲王封号,降为皇子,自今日起幽禁府中,非召见不得出府半步。
圣旨一出,三皇子面色青白地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父皇!”七皇子哽了哽,他没料到这么多人折腾一通,父皇对三皇子还是心软了,不过没了亲王而已,居然还保留了皇子的身份。
“都退下吧,朕累了。”崇文帝摆了摆手,率先起身离开,留着一殿的人面面相觑。
谢见君算是看明白了,这老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死不死,活不活,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倘若今日三皇子所为没有动摇他身下的那把龙椅,别说是褫夺亲王了,大抵也会像夷草膏那般既往不咎。
*
“幸好没有连累谢卿,方才三皇子让你受审时,孤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从殿中出来,七皇子追上谢见君,低声道。
“微臣未做亏心之事,何惧受审?”谢见君淡然回话,心中却落了几分微凉,说不清是为自己,亦或是为旁人。
但他眼下只想回家,遂急匆匆行礼告退后,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云胡早先听秦师爷前来传信,说谢见君今日方归,但晓得他得先去宫中述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故而等到甘盈斋关门才回家沐浴,打算换身干净衣裳。
浴斛中的水烧得正温热,刚躺进去,便感觉浑身疲惫一点点溢出,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唤明文进来帮着擦背。
两扇木门一开一合,脚步声穿入耳中,他背对着,抬手指了指搭在木桶边缘的帕子,“明文,辛苦你了。”
“明文”没吱声,洇湿了帕子,顺着他光滑的脊背缓缓地擦拭起来。
“我好累啊...”云胡瘪着嘴,小声地嘟囔起来。他时常同明文闲聊,多数时候都是他说,明文听着,故而这回也不例外,“夫君终于回来了,他若早些回来,我便多高兴些时辰,若是晚些也无妨,总归要见到他了。”
身后一声轻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似是听他说累了,“明文”将帕子丢回到木桶里,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耐心地案抚起来。
“明文,你学坏了。”云胡像只餍足的小狸奴,舒服地眯了眯眼,没听着应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笑吧笑吧,我才不怕你们笑话我呢,跟你说这些话,只是希望夫君此番回来,能多呆些时候,我不想他这般辛苦,但师母又说,夫君是行大事的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说到这儿,他兀自叹息一声,仿若知道自己所言甚是矛盾,他蔫蔫儿地垂下脑袋,“不过能回来就好,孩子们都很想他。”
“那孩子的爹爹想不想他?”沉默许久的“明文”蓦然出声。
“那自然是想....”云胡下意识脱口而出,意识到落在耳畔的声音清润又熟悉,他神情一怔,猛地回过身来,“你你你你你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许人通传一声。”他歪头往屋中望去,哪里有明文的身影,自始至终给他擦拭身子,给他案抚肩膀的人都是谢见君!
“方才刚到。”谢见君将小夫郎重新按回到浴斛中,唤明文提热水进来。
小夫郎害羞地不敢抬眉,小鹿似的圆眸低低垂着,他轻推了推谢见君,磕绊着嗫嚅道:“你最坏了,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蒙在鼓里,还说些、说些不害臊的话!”
明文憋着笑送下热水,赶忙提着木桶离去。
“也不知是谁说想我?”谢见君语气促狭道,案抚的双手在水下不安分地游走起来,水面涌过一圈圈涟漪。
云胡后知后觉地烧起来,耳梢终于漫上绯色,一如窗外余晖灼灼。
被指腹的薄茧有意无意轻蹭着,小夫郎被頂弄出几声闷喘,喉间的尾音也打着圈地发颤。
尤云殢雪之中,手腕上一阵冰凉坚硬的触感,他躲开覆在自己眼眸上的宽厚掌心,这才瞧见腕间多了一对镶着银铃的镯子。
“你惯会给我买这些东西,莫不是想要圈住我?”
“是呐。”谢见君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待我画地为牢,将你藏起来。”
云胡怔忪一瞬,笑意从眸中漾开,“那我甘之如饴。”
第265章
昨夜落了一场汹涌的雨。
离京小半年, 路上又颠簸了两个月,谢见君被吵醒时,整个人混混沌沌地迷瞪着, 摇摇脑袋还有些头疼。
身侧空无一人, 云胡在他长此以往乐此不疲的折腾下, 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哪怕闹到最后, 整个人止不住地痉挛发抖, 天一亮又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徒留某位孤寡人家守着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望天哀叹。
“谢瑭,你今日如何不去书院?”他掀开虚掩的窗户,朝窗外的小学生吆喝道。
大福显然还没从自家阿爹已经回家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两眼后, 才满是不确定地回话,“阿爹, 你睡迷糊了吧, 今日是书院休沐日, 夫子许我们在家歇息。”
“哦。”谢见君自讨了个没趣, 一倒头又躺了回去。
不多时,“蹬蹬蹬”小短腿跑起来的动静由远而近,他翻了个身,张开手准备迎接小豆丁。
祈安扯开一道儿门缝, 见阿爹笑得眉眼弯弯地瞧他,小嘴一瘪,便红着眼圈攀上了床榻, “阿爹,哥哥说我是个傻子。”
“谁叫你去踩水坑, 把爹爹刚给你做的新鞋子给沾湿了,傻不愣登的。”大福紧跟着进门,朝小告状精做了个鬼脸。
“哥哥才傻!”祈安双手掐腰,嫩白的脸颊如同冬日里屯粮的仓鼠似的气鼓鼓,“你傻,你全家都傻!”,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仿若自己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中占了上风,眉梢都飞出一抹小得意。
大福对着谢见君耸了耸肩,那无奈的表情仿佛在说,“看见了吧,我说他傻,这话没错。”
谢见君被这俩活宝一唱一和地逗得笑出声,长臂一捞,将大福也捞上床榻,三人并排,板板正正地平躺着。
之所以平躺着,是俩孩子谁也不肯相让,一左一右攀着自家阿爹的两条胳臂,闹着要听故事,不仅如此,还不许阿爹朝任何一边稍微歪动身子,眼下就差拿把尺子搁在跟前,随时测量角度了。
谢见君原以为自己小半年不在家,回来怕是孩子们同他生分了,不亲近了,如今虽被“八爪章鱼”缠得动弹不得,但心里却是美滋滋。
管他的夺嫡,管他的党争,什么都比不上夫郎孩子热炕头,就是这炕头着实有点热,两个小火球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子两侧,没多会儿就闷了一身汗。
适逢明文来叩门,说该用午膳了,谢见君一手拎起一个,抱着去了膳堂。
昨日回来得晚些,只唤府里人去跟许褚报了声平安,今日来膳堂的路上正遇着,他便将孩子们交给侍奉的婆子后,上前扶着拄拐的许褚进屋落座。
“先生,学生昨日听云胡说您近日来胃口不佳,可是身子不爽利?”
“无碍无碍,不过天儿热,苦夏罢了。”许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一路风尘仆仆地从西北赶回来,累坏了吧?老夫听说西北边境酷寒难耐,饭食同咱们这儿也大相径庭,这一趟得吃了不少苦吧?”
总有些人,他不关心你的青云路攀登到何处无人能及的地位,只在乎这一路走得累不累,辛不辛苦。
谢见君心里一暖,“劳先生挂念,西北虽萧瑟孤寂,但别有一番风味,学生收获良多,不虚此行。”话至此便足够了,那些数不清的彻夜难眠和无法言喻的提心吊胆是断断说不得的,许褚年事已高,担不了这份心。
“那就好。”许褚点点头,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慈祥和关爱。他知道自己这位学生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在村里那会儿便是如此,如今见着人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他这些日子的担忧终于都散了去。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久别重逢后的团聚,给这间屋子带来了喜悦和欢愉。
“主君,公主府上来人了。”李盛源进来传话。
崇文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不用提名讳,谢见君便知是嘉柔,他将挑去鱼刺的鱼肉喂给祈安,顺口问道公主殿下此时派人过来,所为何事。
“一准是常庭晚又寻我呢。”大福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搁放下筷子。
“小公子,这回不是世子,是常将军。”李盛源在旁解释道,“说是得了新鲜东西,请您过去瞧瞧呢。”
谢见君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抬眸正对上好大儿满是期待的星星眼,他咬了咬牙,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去吧。”
见大福利落地跳下椅子要走,他又将人叫住,“待会儿见了公主殿下和常将军,可不兴直呼小世子的名讳。”
“可是常庭晚还唤我大福呢。”大福委委屈屈地勾着手指,“我都纠正他好几回了,我叫谢瑭,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大福....”
谢见君笑,“那便随你二人去吧。”
前脚刚送大福和明文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午膳还没吃完,紧接着秦师爷又登门来请,说师文宣在家中设宴,为小谢大人接风洗尘。
算起来昨日他和七皇子在殿前闹得那一出,也该传到师文宣耳朵里了,今日召他过去,大抵是想仔细问问在西北的事情,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当下应了话,道自己换身衣服便去。
“阿爹刚回家就要走。”祈安瘪嘴,不高兴的情绪满上双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儿下去。
许褚担心他缠着谢见君不让出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哄道:“爷爷一会儿带你去庭院中捉蛐蛐儿,如何?”
明明惦记着想玩,祈安却还矜持上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摊手,连语气也学着许褚一般故作老成,“没办法,那也只好这样了。”
“学人精。”谢见君轻点了下他的额头,温声嗔怪道。
虽是不疼,但祈安还是皱着眉头抚了两下,半刻又整个人扑在谢见君身上,吧唧两口啄了啄他的脸颊,“没事的,我还是喜欢阿爹,我最乖了,所以等阿爹忙完,请再来陪祈安一起玩吧。”
这回语气又换成了通情达理,大抵是跟云胡学的,但谢见君此时却没了想笑的心思,这心里头被忽而涌上来的愧疚搅得酸酸涩涩,他重重地颔首,伸出小拇指,作势同祈安拉钩。
伴随着小家伙叽里咕噜一通听不懂的咒语后,一大一小勾在一起的手指搁半空中晃了晃,祈安笑意斐然,好似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跟着许褚离开的脚步都蹦蹦跶跶,轻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