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收你的月例银子?”,身后忽而响起略带威严的声音,谢见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礼齐齐拱手行礼。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这些个正经礼节,都起来吧。”,师文宣满面慈容地将二人托起,笑呵呵地问道,“刚才聊什么呢,竟把咱们状元郎说得脸都红了?”。
秦师爷先行上前回话,“是下官在这儿逗趣小谢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呢。”。
“你这老东西,惯会挑着脸皮最薄的人..”,师文宣轻笑着嗔怪了一句,而后将几人都带回了书房。
照例问了问这段时间回乡省亲的情况,得知俩学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来,刚要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儿叮嘱谢见君和季宴礼两句。
“宴礼哥哥!是宴礼哥哥回来了吗?”,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书房,犹如一束艳阳,霎时照亮了有些昏暗的书房。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谢见君立时就垂下眼眸,余光中瞧见一旁的季宴礼,刚才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慵懒模样,现今身子绷得跟块木头似的,连神色都带上些不自然。
“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师文宣故作严肃地呵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这突然进门的姑娘,并无什么怒意。
师念往季宴礼身后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良久,才颤颤地冒出个脑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来府上,特地让我过来给您通传一声呢。”,说着,她扯了扯季宴礼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几年不见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吗?”。
“念念,别闹...”。季宴礼将自己的衣袖,从不情不愿的师念手里拽出来。
谢见君离他二人最为相近,只稍稍抬眸,就能瞧见季宴礼看向师念的眼神中,噙满了温柔,说话时的语气,更是软得都能滴出水来。
“既是母亲的意思,宴礼,你便随她去吧。” ,师文宣无奈地摆摆手。
话音刚落,季宴礼就被师念拽出了书房,要不是谢见君反应快,迅速往旁边躲开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并带走。
他堪堪稳住身形,心里正对这事儿疑惑着呢,就听着师文宣骤然清了清嗓子,
“见君,你手里的免田税册子还没有递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话,还不曾上交,”,他立时回道,律法规定,进士可免两千亩的田税,此番回村省亲,只将其中一小部分给村里人分了分,其余的都还没有安排。
“既是还在自己手中,就谨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可适当收些礼,施些恩惠,不影响自己的声誉,也不至于会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个度,切莫贪图眼前的一时富贵,断了自己的前路...”。
师文宣这话说得明白,仿若就怕谢见君听不懂似的。
也难为他这般谨慎,在官场沉浮多年,他见多了寒门学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怀不轨之人,以权势诱惑,为其利用,从而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他不想费尽心思打磨出来的两块璞玉,走上自取灭亡的死路。
谢见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决心,“先生教诲,学生定当牢记,不负先生之期望”。
师文宣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抿了口茶继续道,“你现在住的宅子,离内城虽算不上太远,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让秦师爷给你置办了马车,车夫你自己来挑,用着顺手就行,往后这上下朝由马车接送便是,为官者,也得有为官者的姿态。”。
“是”
虽说当初拜入这位尚书大人的门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谢见君听着师文宣事事为自己谋划,连出行这样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还照顾着自己读书人的气节,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里,心底不免有些触动,故而在离开时,他深弓着肩背,行之以大礼,而后才缓步退下。
*
送走谢见君后,秦师爷去而复返。
空寂的书房里,
师文宣捧着小厮刚换的新茶,轻啄了了一口,“宴礼还在母亲那里?”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里用膳,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身了。”。
“也罢…”他搁下茶杯,望着地上那谢见君提来的土产,“见君将他开蒙的老师也接来上京了?”
“是,我听底下人说,是那老师无儿无女,年纪又大了,咱小谢大人才接来这里,想给他养老送终。”。
“倒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师文宣嘴角微微上挑,当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大人慧眼如炬,从那么多学子里,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谢大人。”,秦师爷谄笑着恭维道。
“也是他自己争气,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便是付多少心血也无用…对了,宴礼还跟他爹僵着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气性可真大,逼着季大人主动登门,想寻个台阶下,他却是见都不见,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这会儿还在衢州呢!”。
师文宣叹了口气,“这俩人都是倔脾气,往后可有的闹了…”。
“是呢”,秦师爷附和道,似是想起来什么,他微微躬身,将声音放得极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礼为门下弟子,可是想接机拉拢他?我听说,季大人那边投靠了……”。
师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师爷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看似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秦师爷后背却蓦然冒起一层冷汗,他连忙转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请大人责罚。”。
师文宣一时没有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起来吧,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叫旁个下人看到了,想什么样子。”。
秦师爷这才敢颤颤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乱开口。
第102章
刚从尚书府回来没两天, 陆陆续续地就有富绅主动登门,随行带过来的礼品单,光是摆在明面上的茶叶绸缎, 金银书画, 就洋洋洒洒地卸了一院子, 还有投其所好, 特地给满崽准备的稀奇小玩意儿, 更是跟不要钱似的往这边送。
朝廷多年重农抑商, 税赋沉疴,商户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此大出血,为的也是想攀附上他,从中行个方便。
谢见君记挂着师文宣的叮嘱, 挑着收了一些礼品,太过于贵重的玉器地契, 便都一一退了回去。
有商户前来开价, 想要他手里的那本免田税的册子, 他瞧着分成适宜, 将其份额也都分了分。
另,当初登科及第时,圣上还赏了内城的两间铺子,他择日找牙行帮着租赁了出去, 如此一来,这手里的银钱可谓是宽裕了不少,即便他现下辞官, 后半辈子,一家人亦是能过得衣食无忧。
云胡长到如今年纪, 从没见过这么多值钱东西,又听许褚说这伴君如伴虎,在圣上跟前,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要掉脑袋,他担心地连饭都吃不下去,一连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原本将养得圆润的脸颊,眼见着都凹陷进去,这可把谢见君给心疼坏了。
入仕在即,他生出了想找人来帮着照顾家里的想法,适逢一对夫妇自老家逃难来上京,投奔府上,欲寻求庇佑。
那汉子年逾四十,先前在城里的富贵老爷家做马夫,偶然一次,被受惊的马踩断了一条腿,至此走起路来都有些瘸,那老爷嫌他不体面,扔了二两银子就将人打发了。
他婆娘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靠着给大户人家浣洗衣物、绣花缝衣等活计来填补家用。
老家发大水,二人待不下去,才结伴来了上京。
谢见君见这夫妇俩都是话不多的拘谨性子,又因着俩人即便是逃难过来,衣裳上补丁摞着补丁,但依旧穿戴得整齐干净,就松口让他们先留下,若是手脚麻利,干活不拖沓,再签契约。
那夫妇求了一道儿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处落脚的地儿,立时就跪下给谢见君和云胡磕头行礼,“谢主君和主夫心善,肯收留我们!”。
云胡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被谢见君牵着手,拽回来,才难为情地受了礼,便忙将俩人扶起来,安置进院里厢房。
————
八月初一,正式入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师文宣特地让秦师爷过来,给谢见君和季宴礼递了话,让二人务必明日要早些到宫中,切莫误了上朝的时辰。
宫中卯时早朝,从家中坐马车过去就得小半个时辰,到了内城门口,便得下马车步行入殿,这又得走一刻钟的功夫,谢见君大体算了算,加上他起来梳洗穿朝服的时辰,寅时就得起床。
好在崇文帝三日一常朝,不上朝的时候,只需要辰时去翰林院点卯即可。
但因着是头一日,总得勤快点,先给圣上留下个好印象,故而天刚黑透,他就带着云胡歇下了。
近日来小夫郎总有些贪睡,这刚一沾枕头,眨眼就迷瞪过去,寅时谢见君醒时,人还在打着酣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了一整晚,已是酸胀的胳膊,正要起身,云胡忽而坐了起来,急急慌慌地问道,“几时了?可是误了时辰?你上朝还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现下还早呢。”,谢见君伸手给他呼噜呼噜毛,“你且再睡一会儿,等王婶儿做好早饭,再起也不迟。”。
“不能睡了,我得送你去上朝呢。”,云胡打了个哈欠,双手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事儿昨日便说好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夜里也没怎么睡踏实,生怕自己起晚了。
话虽是这般说,只待谢见君在院子里梳洗完,进屋穿朝服时,他还懵懵懂懂地盘腿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眼眸半睁着,似是随时都会被周公拉去下棋。
“睡吧睡吧,可别难为自己了。”,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人扶倒,轻拍了两下后背,平稳的鼾声逐渐响起。
等小夫郎睡得踏实了,他才紧赶慢赶地套上朝服,出门上马车时,刚好是寅时一刻。
约摸着寅时过半,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宫门口。
“主君,到了。”,李大河的声音骤然响起。
谢见君正闭目养神,闻声,草草地垫了口从家里带过来的糕点,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此时,已然有好些官员都等在了宫门外,马车轿子将宫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因着只有一品和二品官员才能乘坐轿撵入宫,其余品级不够的人,等宫门一开,就都得小跑着,才不至于会迟到。
谢见君不禁暗暗感叹,幸好是三日上一次早朝,若是见天儿如此,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即便他后世在高考时,也没这般辛苦。
他招招手让李大河驾车先行回府里,自己则找了个角落,静静待着,有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季宴礼匆匆赶了过来,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吃的。
谢见君从衣袖里掏出一油纸包的绿豆糕,抵上前去,“喏,就这一块点心了,还是你家子彧给满崽送来了,我偷拿了两块...”。
季宴礼等不及他说完,猛嚼了两下,一口咽进了肚里,他昨夜考校季子彧的功课,睡得晚了,今早险些起不来床,若不是那小子“怀恨在心”,特地在寅时泼了他一脸盆的冷水,他怕是要把早朝都得睡过去。
“先生呢,先生还没来吗?”,他抹了把嘴上的碎末,低声问道。
话音刚落,秦师爷驾着尚书府的马车过来。
师文宣下马车后,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宫门外的官员们,便都聚了过来,争前恐后地同他行礼寒暄。
余光中瞥见自个儿那两个学生同石柱子一般,杵在角落里不冒头,他唤来秦师爷低语了两句。
谢见君正跟季宴礼回忆着当日殿试时走过的路线,秦师爷倏地凑过来,拱了拱手,“两位小大人,等会儿宫门一开,您们就跟着尚书大人身后走便是,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四下观望,这宫里耳目众多,凡事都得小心谨慎。”。
正说着,朱红木门被从内到外的推开,走出几名内廷宫人。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鱼贯而入,秦师爷这边递完了话,便连忙回到师文宣面前伺候着。
“咱们也该进去了。”,季宴礼拉上谢见君,二人乖巧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其他官员默不作声地入了太和殿。
没多时,崇文帝身着石青龙袍进殿。
众大臣跪地行礼,齐齐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通流程走完,才进入今日上朝的主题,照例是西北战事和赋税一事,前排几位重臣吵得不可开交。
谢见君和季宴礼不过都是从六品和七品的小官,说不得什么话,全程手持笏板在后面听着。
约摸着吵了一个来时辰,圣上才发话,让其去御书房接着吵,其余人便可散去。
歇息了片刻,用过早膳后,谢见君二人由内廷宦官引去了翰林院。
他如今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平日里主要干的就是掌修实录,记载圣上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照理来说这点活儿算不得忙,可谁知他前脚刚入翰林,便有学士捧着一摞文书过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他,“谢大人乃是第一天过来,对这儿还不熟悉,烦请先行将这些文书整理出来吧”。
那学士语气有些冷淡,全程都是吊着眼看他。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隐隐有些不悦,但是拱了拱手,恭谦问道,“请问下官的位置....”。
不等他说完,那学士直接无视了他,凑到刚解手回来的季宴礼跟前,笑得一脸谄媚道,“小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