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那侍讲学士满脸堆笑地凑上前来时, 季宴礼也懵了,反应过来瞧见谢见君正看着自己笑,他便明白, 立时就冲着侍讲学士行了个礼, “大人, 下官今日初入翰林院, 还不晓得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还望您指点。”
“小季大人客气了, 您请随我这边来!”学士侧身让开路,说着就要引他往窗边走。
季宴礼一时没挪步,继续道,“大人,下官还有一事, 下官与挚友同入翰林,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将我二人安排在一处, 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那学士这会儿才腾出视线, 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谢见君, 而后薄唇轻启,“你也跟我来吧”,语气再度恢复了先前不疼不痒的平淡。
谢见君眉心微动,入座后, 又见侍书、典籍之人接二连三地往季宴礼跟前凑,又是打招呼寒暄,又是端茶送文具, 好不殷勤。
“咳咳....”宋学士缓缓踱步进门,见状轻咳了两声, “这是都忙完了?”
一群人登时作鸟兽散。
季宴礼的案桌前终于冷清了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转头将多出来的文具给谢见君都分了分。
得见谢见君作势拱了拱手,“沾师哥的光了。”
他满脸无奈,“你就惯会打趣我,方才你在这儿也听着了,这些人,要么是我爹的门生,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前来问候一二,要么是冲着我爹来的,想借我在中间给搭个桥,好攀附上季东林,哪里是因为我是探花,所以才高看我一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他与季宴礼虽同为师文宣的学生,但相比较自己这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季宴礼有他爹这礼部尚书的关系在,自然要更得这些人“青睐”。
后世在职场上混迹过几年,这样的事儿他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不甚在意,只拍了拍季宴礼的肩膀,故作诚恳道,“师哥,小的以后可就跟着您混了。”
“嘿,你这人 ...”季宴礼气急败坏,正要说什么,冷不丁对上宋学士望过来的眸光,他迅速垂下脑袋,状似认真地翻看着面前的典籍规章。
谢见君也开始忙活着那侍讲学士扔给他的一堆文书,说是文书,不过就是些早年圣上言行的记录册子,他一边整理,顺道翻看着,想从中了解一些当朝局势,以及当今圣上的喜好,以便之后再揣测圣意时,也好对症下药。
忙忙碌碌,这一上午倏地就过去了。
午时在膳堂用过膳,翰林院官员都要等到未时过半,才会开始做事,他便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睡得正熟时还听着身侧季宴礼刻意压低的声音,大抵又是在应付那些官员。
下午照旧整理言稿,翰林院本就是个清闲地儿,平日里没什么事儿。
他也不过是托侍讲学士的“福”,才一直没停歇,季宴礼要轻松许多,被学士带着起草了两份诏书后,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喝茶,偶尔还搭两句闲话。
酉时,有内廷宦官前来报时,官员们陆陆续续地放班。
谢见君一向不是那爱加班之人,就也跟着起身,整理好面前的言稿。往门外走时,他瞧见宋学士还在垂眸盯着眼前案桌上摞得比山高的文书,执笔不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宋学士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一应政务最后都得交由他来处理,自然是要比他们底下这些小喽啰们要忙得很。
他和季宴礼一道儿过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宋学士眼皮子微抬,温声叮嘱了一句,“没什么事儿便都回去吧,明日不用上早朝,辰时过来即可。”
“是”,二人齐齐应声,同另几位学士大人拜别后,才离开翰林院。
————
刚出宫门口,季宴礼就被早已等在外的侍讲典籍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要拉他去喝酒,打得还是庆祝他第一日入职翰林院的由头,他推脱不过,便想要拉着谢见君一起。
可谁知那贴心的好师弟只是微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就上了自家马车。
“你怎么跟着过来了?”,谢见君将将掀开门帘,便瞧着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小夫郎,正坐在马车里。
“送你上朝没赶上,那自是要来接你下朝了。”云胡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将人拉上马车,“饿不饿?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先垫垫肚子?”
谢见君见他打开油纸包,内里的绿豆糕眼熟得很,像极了自己早上出门前,匆匆拿走的那两块,“这是子彧给满崽送来的那些?”
“最后一点了..”云胡抿嘴偷笑,“放心,我是经他同意才拿的,保准他不会闹...你快吃吧,我出来时,王婶子正在蒸菜包,还熬了米粥,等下回去就能吃上了。”,见谢见君掰下一小块,先行递到他嘴边,他连忙皱着眉头躲开,“不要,好甜!”。
单单只是闻着这股子甜腻劲儿,就已经有些犯恶心了,若是再吃下去,怕是马车还没行进到家门口,他便要吐出来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谢见君看他脸色有些差,就将绿豆糕重新包起来,放到了离着二人较远的地方,还将车窗帘拉到一道细缝儿,让凉风穿堂而过。
“可能是天太热了吧,什么都不想吃,还总是想睡觉....”正说着,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他伸出手,温温软软地撒娇道,“今个儿刻东西时,一时有些困顿,险些还划了手呢。”
谢见君立时就紧张起来,拿过他的手细细打量了一遍,除去从前干农活时留下的薄茧,倒是没见着有什么伤痕,这才宽下心来,“若是困了,便歇着去,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非要赶在这一时半刻作甚?万一真的划伤手可如何是好?”
云胡撒娇不成,反得了一通念叨,他往自家夫君身侧一靠,急慌慌地岔开话题,“我我我我出来时,满崽跟着先生在屋里习大字呢”。
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确认他真的没有划伤手,就顺着话茬接了下去“满崽习大字?我可头回见他这般主动呢,你确定不是看错了?”
“他今日回来时便闷闷不乐,说是字没写好,被夫子训斥了,先生心软,就说带着他一起习字,走前,俩人还在房里,我瞧着先生正教他如何执笔,小家伙学得可认真了。”
“本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谢见君应和着云胡的话,探手搂住他的腰,将人拉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后撩开门帘,“大河叔,咱们往桂林街去一趟。”
小夫郎挪了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疑惑着问起,“不先回家吗?”
“不急”,谢见君将他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满崽前日下学回来,说想吃桂林街的猪肉脯,刚好离着不远,过去瞧瞧看能不能买到,总听他念叨,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状似揶揄道,“倘若之后你还说我宠着他,那我可要反驳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调侃还是头一遭,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说你了。”
云胡满意地点点头,“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谢见君下意识回道。
这话似是踩着了小夫郎的尾巴,云胡登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道,“你总是这样,问你什么,你都说安好,实则有什么事儿都自己瞒着受着,从不叫我知道!”
“不瞒你..”,谢见君将他的炸毛抚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刚入翰林,一整天下来,连人都没能认全呢,何来不是安好?”
云胡蹙着眉头自己盘算了盘算,觉得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才又缓缓地躺下,好半天,闷闷地挤出一句话,“那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谢见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读学士的事儿,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
转日,辰时刚入翰林院。
侍读学士便过来布置差事儿,分给谢见君的,是将目前已有的典籍进行校勘修订,调整前后语序,添加易于理解和研习的注释。
这活儿虽是繁琐了些,但也是修撰应该做的差事儿,他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查阅了无数文献,最终在学士规定的最后一天里,将其修正过的典籍,以及注解释义,一并都给递交了上去。
没过两天,陆伯言趁着午时在膳堂吃饭时,将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谢大人,有一件儿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陆伯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并非是什么好事儿,但他还是拱了拱手,“陆大人所言何意?”
陆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在场后,将声音放得极低,
“前些日子,侍读学士大人让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实是宋学士交于他的差事儿,他将你给的文稿,稍加润色调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给了宋学士,还得了宋学士好一通夸赞,说他文从字顺,笔酣墨饱,较之前精进了许多...”
第104章 (二更)
陆伯言说完, 还谨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后才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抵是头一次做这背后告状的小人之事, 他脸颊臊得通红, 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找上谢见君, 将实情告知于他, 其实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读学士虽只是从五品的官阶,但可为圣上读书论学,亦或是给诸多皇子授书讲学,历来都是个容易招人眼热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败坏,一朝得人所知, 就会被调离其位,严重者当革职处置, 那么空出来的位置, 就要推举新人顶上, 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 就快要到了。
他家里原是想借着谢见君的手,把这事儿给捅出来,即便不能扳倒侍读学士,也会给他一记重创, 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学士,一向大公无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那可是大忌,只要留下这个污迹, 侍读学士之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谢见君虽不知其中弯弯道道,但也能咂摸出点名堂来。
几日下来,他并非看不出那侍读学士是趋炎附势之人,能做出这贪天之功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只是自己同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来,便没有任何交集,堪堪只是同僚关系,再亲近一些,可称为“点头之交”。
他也不过是在放榜时,听师文宣提过,这陆伯言出身簪缨世家,家中代代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编修,亦有家中人帮着打点关系,以便于三年后晋升,这翰林院不过是他仕途上,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罢了。这样根正苗红,前途无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发,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这种风险。
如此分析下来,他愈发觉得,像是有人挖了个坑,静等着他往里跳。
但论起来,他尚且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对这事儿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劳被不明不白地窃取,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谢见君拱手作揖,“谢陆大人将此事告知于在下。”
陆伯言连忙回礼,“区区小事儿,谢大人不必拘礼,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应该相互关照。不知谢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俩人打着哈哈又寒暄了两句,谢见君回翰林院时,正巧碰着侍读学士。
“谢修撰,这圣上中秋家宴临近,你且跟礼部对接一下,草拟下中秋庆典的文稿。”
谢见君同身后的陆伯言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了然,这怕又是宋学士吩咐下来的差事儿。
“谢修撰,你听到了吗?”,学士等不到回话,不耐烦地追问道。
“好”,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
“听到了就得回话,既是为官,就该懂这点礼数…”,学士蹙了蹙眉,显然很是不满意,连说话也愈发不客气起来。
谢见君拱了拱手,权当自己行过礼了,而后便擦着他肩头离开。
等入了座位,季宴礼杵杵他的手肘,“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谢见君叹了口气,挑着陆伯言所说之话,同他讲了讲。
季宴礼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读学士,刻意压低声音道,“他竟然做这般龌龊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学士知道吗?”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会让人抓到把柄呢?”谢见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陆伯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来找自己,打的是什么心思?难不成是这学士之前得罪过他家里人,亦或是挡了谁的路?
“见君,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礼出声打断他的神思。
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去麻烦先生出面,他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肯定要写,但是至于怎么写,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礼用力压压他的肩膀,“你万万要谨慎些,陆伯言找你说这话,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给人当刀耍…”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背对着他二人的陆伯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
晚些散班时,谢见君路过宋学士座位前,见他还在忙着,这心里突然就有了个主意。
从那日起,他便开始频繁地加班,几乎与工作狂宋学士,同进同出。
云胡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担心他在宫里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每日送谢见君上朝时,即给他带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脏手的吃食,偶尔是桂林街的肉脯,偶尔是糕点铺子的莲子奶糕,偶尔是自己亲手做的梅菜酥饼。
每每散班后,谢见君便将这吃食拿出来,一面慢悠悠地草拟文稿,一面细细品着,遇着同在加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时,宋学士也会收下一二。
终于再一次散班后,翰林院中只余着他二人。
“学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内子做的肉鮓,您请尝尝…”,谢见君揭开掌心的油纸包,露出其中干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学士将手中的笔搭在架子上,随手捻起一块填进嘴里,嚼了两下,赞赏道,“手艺果真不错,这肉鮓做起来极其麻烦,要先脍成薄片,以刀背锤匀后,还得沸汤煮之,布内扭干,再用椒料腌制上三两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来对这肉鮓深有研究呢!”,谢见君给宋学士分过这么多吃食,头次听他跟自己说这么多话,这心底乍然涌起一番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