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冷哼一声,“送例报还用得着他一个将军亲自前来,怕不是听了嘉柔的事儿,着急了吧!”
“这...”李公公为难,他的确是听了常知衍所言,才进来通报的,谁知道送例报一事儿为真为假。
跪在龙案下的谢见君神色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大抵就是师文宣曾跟他提过的,与嘉柔公主两情相悦的镇国公府的公子。
“行了,让他进来吧,朕要看看他这例报怎么说?”崇文帝侧靠在龙椅扶手上,捏了捏鼻根,不耐烦地摆摆手。
半刻后,常知衍入御书房,进门先行行礼。
谢见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避了避,让出了谈正事的地方,只见这小常将军洋洋洒洒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军中情报,半天不进入正题,实在说无可说,竟还斗胆跟崇文帝唠起了家常。
“朕没闲工夫跟你扯皮,你想说什么?”崇文帝最终失了耐心。
“陛下,西戎使者居心叵测,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常知衍俯首,道出了自己此行来的真实目的。
“你好端端的在房山军营里待着,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崇文帝冷声问道。
常知衍被质问得哑然,思虑片刻后开口,“是属下人入城采买时,从茶馆听来的。”
这理由听上去离谱中又带着些许的合理,谢见君抿抿嘴,垂下眼眸。
崇文帝也不是真的要追究他是从何处知道,这西戎使者入上京的一事儿,本就已经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了。
“你刚才说西戎使者的条件不能答应,你跟朕说说,为何不能答应?”
“陛下,西戎王年过半百,生性残暴,他身边正妻如今已经换了七八位,每一位都不得善终,陛下难道忍心看公主踏入魔窟吗?!况且,以西戎王善战的性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使者开出来的这些条件,填不足他的胃口!如今种种,不过就是抛砖引玉,若咱们应下,他们还会抛出更多的条件!”常知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跟随镇国公,在西北与西戎交战数年,自是清楚这些蛮夷的嘴脸。
“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崇文帝半垂着眼眸,让人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常知衍抱拳,正色道:“臣愿请兵,与西戎一战!守我朝疆土,不容外敌肖想!”
崇文帝手抵着额前,微抬了抬首,“你可知,你这一战,便是劳民伤财,连你爹镇国公征战多年,也未曾让西戎军生出半分退意,你让朕,如何信你一个稚子?”
“陛下是打算要退让吗?西戎王今日以休战为由,以退为进,若咱们答应了这条件,他日必将得寸进尺!熹和疆域辽阔资源丰富,自古就是四夷虎视眈眈之地,倘若此番应下西戎,难保北蛮不会蠢蠢欲动,陛下难道回回都要退让?那这又如何能彰显我泱泱大国之风范?”
“放肆!”崇文帝被无端揣测圣意,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
谢见君骤然轻笑出声。
御书房众人的眸光齐齐都落在他身上。
“谢见君,你笑什么?”崇文帝铁青着脸,愠怒道。
谢见君声如温玉,缓缓开口,“微臣入仕前,曾在上京的茶馆里听书,那说书人提到小常将军,皆夸赞他十四岁就敢只身入敌营,以身敌百军,取北蛮将领项上之首级,微臣原是以为小常将军该是个沉稳老成的性子,不成想竟是这般的少年意气。”
崇文帝一怔,回忆起往事,脸色有些缓和,“可不是呢,那次常贤气得要命,非得以不服从军令的军法处置,要罚他一百军棍,还是朕派人去说的情呢!”
“陛下实在是宽以待民,仁厚礼贤…”谢见君俯首恭维道。
“你这小子,也学会你老师溜须拍马那一套了...”,
被这么一打断,崇文帝弯了弯眉眼,连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他将眸光落在常知衍身上,定定看了良久,
“朕知道你自小便倾慕于嘉柔,如今你既是主动请战,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待你凯旋归来,若嘉柔对你有心,朕就给你二人赐婚。”
常知衍强抑住心中欢喜,连连叩首,“微臣愿意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必破西戎大军!”
崇文帝端起龙案上的茶盏,浅斟了一口,“都出去吧,朕累了。”
“是…”谢见君和常知衍齐声告退。
临着出御书房前,谢见君余光瞥了眼龙椅上的崇文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笼罩在崇文帝头顶上的阴霾,正在悄然散去。
许是常知衍自请出兵,正着了他们这位圣上的心思吧。
刚迈出御书房没走两步,常知衍忽而回头,躬身抱拳道:“谢大人方才在殿前解围…”
谢见君正闷着头琢磨和亲一事儿,险些撞到常知衍,他猛地回神,忙不迭回礼道:“常将军言重了,了,下官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能等将军和诸多将士们拼死护佑,是下官乃至我朝百姓的荣幸。”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吾自当尽全力,以身堵万箭,守江山护百姓,绝不让奸佞小人妄图踏上我朝国土半步!”
谢见君抬眸,见眼前之人一袭银白铠甲披身,身姿挺拔如苍松,那璀璨如寒星的双目中,迸射出的炯炯决心,连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不由得跟着燃烧起来,他拱了拱手,
“此次前去西戎,望小常将军,平安归来。”
十天后,常知衍率兵出征,崇文帝城楼相送。
————
又一年上京飘雪,谢大福的周岁礼将至。
谢见君提早给师文宣和翰林院同僚,以及朝中几位相熟的官员,都发了庆生的拜帖。
因着家中小宅拥挤,周岁礼的宴席就摆在了一品香苑。
席间热热闹闹,诸人推杯换盏,连嘉柔公主都特地前来,说是替太子跑趟腿,给谢瑭过周岁生辰,还送来了一对金丝绞玉的项圈。
云胡抱着谢瑭出来溜了一圈,刚满一岁生辰的大福,眉眼都生得秀气,白白净净的脸颊上肉嘟嘟的,任谁瞧了,都禁不住想要上手捏捏试试。
这小子也不认生,师文宣一张手就能抱过去,窝在他怀中这儿瞧瞧,那儿看看,一双如云胡那般乌黑溜圆的眼眸眨巴眨巴,犹显得可爱极了。
“‘谢瑭’取得甚好,只是这大福,稍稍有些接地气了。”师文宣拿虎头娃娃逗弄着咿咿呀呀的谢瑭,回身同谢见君说道。
“是云胡特地让幼弟帮忙取得,怕我二人有了谢瑭后,让小崽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也好,你夫夫二人向来思虑周到,行事稳妥,倒是叫人放心...“师文宣点头,一听是满崽的手笔,又“违心”勉强夸赞道:“大福这名字,唤着顺口,也不差..”
每个问起谢瑭乳名的人,末了都会给这么一句夸赞,谢见君听得多了,唤得多了,竟是也觉得顺耳了。
席散后,便是今日周岁礼的重头戏“拈周”。
团圆的八仙桌上,铺着大红喜布,喜布上依次搁置着抓周物件。
有师文宣送来的和田玉印章一枚,说是谢瑭若是抓着此物,长大以后,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
还有季宴礼友情赞助的笔墨和启蒙用的读本,意在指望大福将来有朝一日,也能如他师弟谢见君一般,三元及第。
连得了消息的宋沅礼,都托宋管事带过来一个金算盘,信中说道,大福抓到这算盘,今后必成陶朱事业。
谢见君倒未对谢瑭有如此多的期望,只简简单单地准备了些平时他爱吃的小零嘴,希望他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周岁的谢瑭走路还不太稳当,含着手指,面对着眼前这摆了一桌的东西,有些不知所措,他抬眸看看自家阿爹,又瞅瞅离着不远的爹爹,张着手闹着要抱抱。
“小鬼头,别要爹爹抱了,快些瞧瞧这些玩意儿,可有你稀罕的?”季宴礼半蹲在圆桌前,乐呵呵地逗弄着他。
大福似是听懂了一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众人的目光皆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只见他踩过宋沅礼的金算盘,迈过师文宣的和田玉印章,一脚踢开他师叔准备的诸多文具,就在谢见君以为他要投奔到小零嘴的怀抱中时,谢瑭剑走偏锋,脚步虚晃一下,一把抱住了身居高位的嘉柔公主,还伸手去扯她手腕上的腕饰。
谢见君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要将他抱开。
谁知大福如何都不肯松手,扯着公主哇哇大哭。
“幼子顽皮,冒犯了公主,还望殿下您见谅。”谢见君道歉,哄着大福赶紧松手。
“无妨,他大抵是喜欢这个吧。”嘉柔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腕饰,一只手刻的小木剑自腕饰上垂下,引着谢瑭的眼神追着跑。
诸人这才看清,弄了半天,谢瑭是瞧上了这小木剑。
虽是瞧上了,但也无法,谢见君只得将哭闹的谢瑭抱给云胡,让他带孩子先回家去,自己则留下来宴客。
午时过半,宴散。
谢见君立于门前,依次将宾客送走,嘉柔公主留在了最后。
他知道嘉柔有话要对他说,故而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便重新返回到一品香苑的包厢中。
“那日在殿前,多亏了你替常知衍解围,才没让他得了父皇的怪罪。”
“言官之责,公主殿下不必客气。”谢见君恭敬回道,难为嘉柔为这事儿记了这么久,常知衍离京都有大半年了。
“我知道,和亲一事儿,你也帮我说了话,不然,父皇不会那么快下定决心的。”嘉柔继续道,西戎使者走后,她才从李公公那儿,得知了这事儿,一直心存感激,借由庆生一事来给谢见君道个谢。
“微臣与公主殿下,皆为熹和朝子民,哪里能眼睁睁见您远嫁蛮夷,从此不得归…现下,微臣只盼望着常将军能够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嘉柔听此,心中一凛,“我喜欢的人,自是这熹和中最好的儿郎,他一定会回来的。”
——
景成四十二年二月,常知衍率三千骁骑,攻破西戎王部,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大胜而归,嘉柔公主着婚服于城门口相迎,二人次月完婚。
五月,历时近三年的历法修撰完成,崇文帝更改年号为崇熙。
同年八月,三年任期已至,谢见君自请下放甘州。
第127章
“甘州在什么位置?离着上京远吗?”
云胡捧着谢见君从翰林院借来的舆图, 颠来倒去地翻看着。这些年,他从福水村出来,去到衢州府城, 又从府城入了上京, 也曾在探亲时途径不少地方, 可唯独没听说过“甘州”。
“来, 我指给你...”谢见君点了点上京的西北处, “是这儿, 我问过同僚,离着上京约摸着得有个一千里路的脚程,咱们这一趟单只是过去,大抵就要走两个月。”
“竟是这般远...”云胡发出一声惊叹,他在上京参加高门夫人家的宴会时, 总听说谁谁谁家京官外放,但去的都是富饶的州府, 再回来便可官升一品。谢见君也是外放, 可怎么去的地方这么偏僻, 还这么...
“这么小的州府啊”, 他指着舆图上的芝麻绿豆大点的标示。
“一府四县,的确比不上衢州。”谢见君接话,“还是个灾祸频发的地儿,听说今年春上大旱, 饿死了不少人...”
“尚书大人怎好把你安排那甘州去了?”云胡愈发惊讶,这次调任,季宴礼可是直接入了吏部呢。
“嗯...”谢见君默了默声, 要论最容易出政绩的地方,一是各方面根基都强, 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是锦上添花,但这样的州府,当地商会与县官之间盘根错节,上任的知府若没有强硬的身世背景做仰仗,必定步步艰难。
这第二种就是底子薄,基础弱的地儿,只要是个贤能之人,推出几条有利于民生的政策制度,就能有所改观。
这点,他和师文宣不谋而合。
“咱们什么时候走?”云胡心里清楚,这外放的调令一下,不得违抗。不光如此,律法有令,外调期间非圣上召见,亦或是丁忧,不得私自回京,不得借债置办衣物、娶妻买妾。即便是赴任时,也不许绕道回家。
“最多还能在上京逗留半月,”谢见君算了算时间,“最晚八月二十,就得离京了。”
“那咱们是得早做准备了...”云胡掰着手指讷讷道:“此去甘州至少要待上个三年之久,路上又得走两个月,这衣食住行上都怠慢不得。”
“不急,我还得问问满崽是怎么打算的,他今年端午之后已满十四岁了,来上京这么长时间,有书院多年的玩伴,亦有子彧和宴礼帮忙照看,此番去甘州,未必愿意跟着咱们同行。”
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上,继续说道:“我刚才还问过先生,先生说,如果满崽想要留在上京,他和昌多都会陪他。”
“那你早些问问他,咱们也好收拾东西,这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眨眼就过去了,还得问问王婶子和大河叔,他们要不要跟咱们一起走。”
“好...”谢见君点头应声,越瞧乖乖软软的云胡,越觉得亏欠了他,这一趟去甘州,不晓得要跟着自己吃多少苦。
但其实能下放到州府,云胡心里是高兴的,在上京,便是少不了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他一直打怵,却又不得不去,每每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在宴会上说错了做错事儿,再给谢见君招来麻烦。
而且,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哪里是什么轻松的事儿,在翰林院这三年,谢见君虽甚少同他说起官场,但他也能从柳云烟那儿多少得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