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二人,一个是曲兰县的吴知县,一个是白头县的冯知县,至于最后一位未露面的常德县的知县,听钱闵说,是他家中夫人和孩子今日同到,宋知县接人去了,晚些就会过来。
左右之后都得要见面,谢见君也没放在心上,倒是觉得这宋知县是个有意思之人。
但更让他觉得有趣的事儿,整个接风宴,尽数都是钱闵和吴知县忙着轮番上前敬酒招呼,那陆同知只顾着自己闷着头饮酒吃肉,连个正眼都不曾给他,连他主动举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一饮而尽。
“知府大人,您要莫要见怪,这陆同知就是个硬骨头,先前周大人在时,他便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绝对不是针对您!”钱闵凑到他耳边,低声开解道。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暗道这甘州府当真是超乎他的意料,从四品的同知不管事儿,九品的知县越俎代庖,真不知上一任知府吴永安在时,是个什么光景,但瞧着如今的境况,他想要摸清这几人的底细,还真不是什么易事。
“你再着人去催催,这宋知县什么时候到?今个儿这么要紧的日子,他还去接他夫人孩子,怎么一点不懂事,这小年轻就是不知礼数,能让知府大人等那么久还不来!”
包厢门外,借故小解出来的冯知县紧蹙着眉头,催促着底下侍从赶紧寻人去,其实宋知县露不露面都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会因此迁怒到自己身上,毕竟年底的升迁,还得看能不能着了知府大人的青眼。
侍从会意,躬身退下后,冯知县复又挂上一脸谄笑,回了包厢。
“谢大人,您稍候片刻,这宋知县马上就到.....”正说着,他上前就给谢见君斟酒,“来,您请先尝尝,这是春华楼掌柜的今年新酿的飞雪,珍贵得很,在我们这儿可是一盏难求...”
“不急...”谢见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既没接他的话,也没接他的酒。
然则,话音刚落,包厢门被重重地推开,着一身常服之人大步迈了进来,“下官,常德县知县,前来参见知府大人。”
他低垂着眼眸,散漫地拱手行礼,拉着长长随意的音调,扬眉时,正对上谢见君探究的眸光。
二人皆怔在原地。
第129章
“你今个儿心情不好?”
云胡掌灯从屋中出来, 将搭在臂弯的外衫披上谢见君的肩头。
“怎么说?”谢见君讶然,回身握住小夫郎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来, 顺势拿外衫将两人一并裹住。
云胡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壶和茶盏, “大晚上不在屋里睡觉, 躲外面独酌..。”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禁不住轻笑出声, “不骗你, 心情不好是真的,但独酌是假的,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一会儿?”云胡蓦然瞪大眼眸,指了指挂在当空的残月,“什么客人, 怎会赶在这个时候登门?”
“那自是白日里见不得的人!”院墙外冷不丁翻进来一身着黑衣之人
“这儿是有门的...”谢见君神色复杂,“而且, 也不用穿得同那夜行大盗一般...”
“这不是趁着夜色好行事嘛。”那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随意拿起石桌上的酒壶, 给自己斟满一杯后, 捏在手中把玩。
“宋沅礼?”云胡惊叹出声,“你不是在衢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云胡!”宋沅礼莞尔一笑,唇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不光出现在这儿, 还做了常德县的知县呢。”谢见君没好气道,他今个儿在春华楼看见宋沅礼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若不是这小子反应极快,行礼后上前敬酒, 假装二人不相识,怕是一眼就被精明的钱闵给瞧出来了。
“嗐,真真是一言难尽,二言难开口呐!”宋沅礼拿捏着戏子的腔调,手里还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势。
“好好说话...”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大福周岁时,你寄来的周岁礼中,夹着那封信,可没提你入仕了。”
“这可不怪我!”,宋沅礼身子后仰,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我本来跟青哥儿好好地走南闯北的跑商,可我爹愣是说我不是经商的那块料子,适逢原来的常德县知县致仕,我爹便塞了钱,找人从中活动了活动,就把我塞过来了,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一脚迈火坑里了。”
说着,他还无奈地摇了摇头,“时运不济呐...”
“怎么就是火坑了?”谢见君追问道。
屋中乍然传来谢瑭的哭闹声,云胡登时起身,他晓得自家夫君与好友好些年不见,定然有很多话要说,故而做了个礼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屋中。
“你把大福也带过了?”宋沅礼诧异。
“哪里只是大福,举家都过来了...夜露深重,他们都已经歇下了。”谢见君目送着云胡进了屋,才敛回视线,“说说吧,你来这儿多久了?怎么才把青哥儿和长睿接来跟前?”
“我是去年八月来的,在这儿呆了一年了,先前长睿身子不好,常生病,青哥儿脱不开身,留在家里将养了一年多,这不今早才带着他到常德县。”
宋沅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散漫不羁的神色中少见地挂上了几分认真,他正了正神色,“你吧,在这儿混上三年,就赶紧回上京去,这甘州已经烂到根上了,不适合你长留。”
“此话怎讲?”
“你来时,这一路上应该也都看见了吧...”宋沅礼故作高深地点点石桌。
谢见君神色一怔,想起沿途遇着的枯瘦如柴的百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上半年,我听说甘州春旱,户部还拨了赈灾的银钱下来。”
宋沅礼嗤笑一声,“上面是拨了款和粮食,但这一层层剥削下来,能分到农户手中的,不过一二成罢了,连最为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春上那会儿,受旱灾最为严重的甘宁县,饿死了不少人,几乎都是些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和孩子,钱闵怕这事儿给捅出去,丢了头顶上的乌纱帽,便跟上一任知府诉灾,说甘宁县生了疫病,将下属的几个村子都封了起来,一直将尸体都烧光了才作罢,还赚了个恪尽职守的好名声...”
“我在朝中,不曾听说过今年甘州生疫病之事,照理说,疫病不是小事,甘州知府理应上报朝廷才是,他不曾派人去甘宁县查证一二吗?”
“那知府惜命惜得要死,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来,钱闵一说村里有疫病,他连甘州府城都围住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一直到近五月才放开,这府城一封,城里的商户反倒是都发起了灾祸财,粮食的价钱水涨船高,你若是不信,明日着人去街上的粮食铺子打听打听去,保准吓你一跳!”
听此,谢见君沉默许久,好半天才张了张口,
“常德县如何?听说不算是受灾严重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提起这个,宋沅礼愤愤然,他猛一拍石桌,那桌上的酒盏都跟着晃三晃,“那点赈灾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塞牙缝都不够....没办法,只能让我老爹往这边送粮食,怕路上被人抢,光是运货的镖师,就掏空了三家镖局,好在甘州还有我家的产业在,勉强能压得住常德县的粮价,但对别的县,就真的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谢见君拍拍宋沅礼的肩膀,沉声安抚道。
宋沅礼长叹一口气,“都是劳心劳苦讨生活的百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吧...你瞧瞧,我这知县当得多憋屈,旁个人都搜刮民脂民膏,敛财聚富,我可倒好,竟往里面贴钱...”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自嘲,能自讨腰包让底下人吃上饭的官,做不出压榨百姓的缺德事儿来。他忽尔想起那个待自己不冷不热的同知来,就顺口问起,“你对陆同知了解多少?”
“你说你府上那个板着脸,谁也不理的陆同知?”宋沅礼听他问起这个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说话耿直,又不通世故,早就被上一任知府给架空了,钱闵他们都瞧不起他,走路上遇着了,连礼也不行,那陆同知也是傲得很,反正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为人处世呢?”谢见君继续道,今日在宴席上,他就已经发现这些人不对付了。但与其说不对付,不如说是钱闵几人抱团排挤这陆同知。
“不太清楚,只听说当时春旱时,他曾自己掏钱买粮食往县里送,但半路上,粮食就被山匪抢走了,他消沉了一段时日后,还去跟甘州商会交涉,要求降低粮价,商会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粮价该怎么涨怎么涨,他再去,人家就找理由不见了....”
这些事,皆是宋家在城中做买卖的商户打听来的,宋沅礼挑拣着都给提了提。
谢见君扶额,那甘州哪里是困难模式?分明是地狱开局!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在朝中得罪人了吗?按理说,你好歹是状元郎,即便是下放,也应该是离着上京不远的富庶些的州府,怎么被丢来这鬼地方了?”宋沅礼不解,他自个儿若是提早知道常德县是那副德行,当初定然会掂量掂量。
谢见君被宋沅礼连珠炮似的提问,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是自己点头应许的地方,他更是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半晌,才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安个屁啊!”宋沅礼直接爆了粗口,“这城中粮价堪比天价,城外百姓又食不充饥,地里大旱,还颗粒无收,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得先让他们吃得上饭,才能谈别的。”谢见君斟酌道,“明日,我便让府中人出去打听打听这粮价,你们家若是在别的县里有人,也帮我摸摸那些地方的情况。”
“行吧。”宋沅礼应声,起身抻了个懒腰,就要往外走。
“对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还是先瞒着那些人,省得他们连你也一并提防着。”谢见君将人叫住,压低声音嘱咐道:“常德县那边,我暂时不会过去,照应百姓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宋沅礼正要攀墙头,闻声,回头笑道,“咱们当年约定过,有朝一日,若有幸为一方父母官,便要为民请命,为民分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可都记着呢。”
说完,他一个蹦高飞上墙头,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其实这院子有门的...”谢见君无奈道,扭身见云胡抱臂站在屋门口,他快走两步,“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水光潋滟。
“睡吧,今个儿你也累了...”谢见君哄着小夫郎回屋中歇下。
这一夜,他没怎么睡好,天将将亮,就被鸡鸣声吵醒,宋沅礼昨夜说过的话,如同走马观灯一般,在脑袋里不停地回放,连梦里,都是来时看见的那些百姓。
早起,他让昌多和满崽换上简单朴素的衣裳,去街上转转,不光粮铺,只要是跟百姓生活有关的铺子,都进去打听打听,许褚闲来无事,也自荐要出去溜达溜达。
晚些,三人带回来的消息,让谢见君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坠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如此偏僻又穷困的甘州,单论粮食价钱,便直逼上京。
宋沅礼那边也很快让人递了消息过来,底下三个县的粮价似是约好了一样,与府城不相上下,这般昂贵的粮食,哪里是当地的百姓,能买得起吃得上的。
谢见君将来甘州的所见所闻书信于师文宣,并奏请朝廷,想要免除了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请准开放“盐禁”。
虽是有这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底下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以解决。
考虑到此时再向朝中申请赈灾的粮钱,已经来不及,还要冒着被层层剥削的风险,转日,谢见君让府衙的衙役们贴出告示,昭告城中商户,从即日起,官府要高价收粮。
第130章
高价收粮的告示一经贴出, 甘州府城哗然一片。
甘州商会的会长临时召集了粮铺的掌柜们,商讨这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告示。
“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当真是个奇人!”
“新上任就整这一出, 这是见不得我们赚钱”
“你傻呀, 那知府大人是个聪明人, 他高价收粮食, 定然会比这个价钱还要高的往外卖, 这就意味着咱们可以跟着他的粮价涨钱!”
“咱们卖米是一百钱一斗, 这知府可够贪的,他收粮食按一百五十钱一斗,这要往外卖,至少得一百八十钱才能回本!”
“贪怕什么?怕的就是他不贪!”
商会会长陈然听着粮商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着此事,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他找来身边小厮“钱大人那边可有回话?”
小厮躬身拱手道:“说是让咱们自己拿主意呢, 还说与其卖给斤斤计较,一个铜板掰两个的百姓, 倒不如让知府大人收走!”
陈然仔细咂摸着钱闵递来的话, 越琢磨, 越觉得此事得谨慎行事, 谁知道那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说,他真的就是贪?
“陈会长,大伙都商量地口干舌燥了,您看, 您给拿个主意吧?”一行粮商纷纷凑上前来。
“我倒是觉得不用着急,可以先等等看,”陈然斟酌着开口, “左右知府大人已经提了粮价,咱们可先将粮价涨到一百五十钱一斗, 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各异。
因着也没探讨出个结论来,粮商们不得不先依照着陈然的话,各铺子都纷纷挂上涨价的告示。
“阿兄,他们可真都如你预料的那般,将粮价都提到一百五十钱一斗了!”满崽刚从街上回来,兴冲冲地跟谢见君说道。
“怎么咱们收粮,他们还跟着涨?”云胡不解。
这不光商会的人,不知道谢见君在想什么,连他也没能摸透自家夫君的心思呢。
谢见君眉眼微翘,莞尔解释道:“贴这告示,收粮在其一,其二,是告诉城中商户,一百五十钱的粮价是合法的,是知府授意的。”
“可是百姓连一百钱一斗的粮食都买不起,怎么可能愿意花一百五十钱呢?若是咱们高价收粮,惹来众怒,到时候城中百姓闹起来,可如何收场?”云胡继续道,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他虽知道谢见君此举定然是为了解决百姓温饱,但旁人未必能够理解。
云胡的话正好提醒了满崽,他蓦然想起自己这两日跟昌多在街上转悠时,所听来的那些不好的话,登时便忍不住愤愤然,
“阿兄,这府城里的百姓们都怨声载道,灾祸之年,他们本就捉襟见肘,又眼见着集市上的粮价水涨船高,原本以为你这位刚上任的知府大人,理应想法设法地去打压这堪比天价的粮价,哪怕是采用强制的手段。
可谁知道你非但不作为,还纵容那帮黑心的粮商肆意抬高价钱,他们现在都说你们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