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身子愈发不利索了,起身都要人扶,屋里点了四五个火盆,老太太还是冷的直打哆嗦,身上裹了两件厚厚得袄子,带着裘皮帽子,腿上还搭着裘皮毯子都不顶用,可不敢再让她出门吹点冷风。
好在没一会儿邢家人都进屋了,推开房门里头还挂着厚实的布帘,进屋出屋都有门帘挡着风,拨开布帘迎面一阵暖风。
“快进来都快进来。”
老太太坐在垫了两层褥子的躺椅上,还想起身去迎接,邢阿娘抱着小喜乐走到她身旁,“阿娘你别起身。”邢阿娘把小喜乐抱到她跟前,“咱们乐哥儿好几日没见到老祖母了,今儿知道要来见老祖母笑了一路呢!”
小喜乐朝着老太太笑弯了眼睛露出粉嫩的牙床,牙床上冒出了点点幼齿,看的人心生怜爱。
老太太接过小喜乐放在自个儿大腿上,干瘪粗糙的手指摸了小脸又摸小手,怎么都抹不够。
裴玖懂事的把小平安也抱了过去,老太太左摸摸又摸摸高兴的不得了,暗沉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血,浑浊的双眼早几月就不太能看的清楚了。
她干枯如同树枝的手掌不停的摸着孩子们,感受着他们的温度、柔软,要把温暖细滑的触感牢牢的记在自己的脑海里。
“好、好、好,孩子们都好好的。”
老太太咳嗽了几声,一声声沉闷的咳声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扣住了喉咙,听的一屋人心酸,站在一侧的孙媳妇刘小娟端了痰盂跟热水,等老太太吐干净了让她含着热水漱漱口。
等老太太舒服些了,一个个跪着给老太太磕头拜年,老太太像是知道自己已是弥留之际,挨个细细的摸了过去,摸孩子们的眉眼鼻梁唇角脸蛋额头,怎么也摸不够,嘴里呢喃着“好、好”
干瘪粗糙的触感划过了所有人的脸颊,众人不约而同的红了眼眶。
“阿娘还有大小子一家呢!下午他们就过来了,你再好好看看摸摸。”
邢阿娘握住老太太的手声音微微颤抖,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哭腔,心头已是酸胀发闷。
“好、好,等大小子,我的大小子原才这么丁点大,现在都当阿爹了,好啊!好啊!”
老太太许是有些乏了,软软的窝进被褥里,蜷缩着腰背,干枯寂寥,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孙辈们幼时的模样,转眼又到青葱年纪,一幅幅画面老太太都记得深刻。
见老太太睡着了,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众人擦了泪水,大过年的好日子不该沉浸在厚重的气氛里。
纪大舅母率先露出了个笑容:“时辰也不早了,弟夫郎咱们赶紧做饭去,小妹、妹夫大小子下午才过来,今日都住一宿别赶夜路了。”
“好。”一旁沉默的邢阿爹应了声,轻轻的拍了拍邢阿娘的背脊。
明儿大年初三是要上邢大伯家去拜年的,只是老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们合该多陪陪老太太的,这么些年老太太过的不容易。
年纪轻轻夫君病逝,一个女人家幸幸苦苦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等孩子们成亲生子后又操心着孙辈,邢阿爹没在自个儿亲阿娘身上感受过的爱意,在跟邢阿娘成亲后都在老太太着感受到了。
话题慢慢岔开,气氛也逐渐恢复,纪河要带邢小妹去外头放炮仗,邢小妹怏怏的不肯出去要在屋里守着老太太。
纪大舅母几个长辈去厨房围着灶台忙活了,裴玖带着孩子们在屋里玩耍,刘小娟陪着他逗逗孩子偶尔说上一两句,二人都是文静话少的性子,守着孩子们也不觉得无聊。
邢小妹乖巧的爬俯在老太太的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老太太捏着腿,闷闷的不说话,裴玖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心里也难受的紧。
直到吃午饭老太太都还在睡着,众人也不好惊醒她,锅里给热着些清淡易消化的饭菜等老太太醒了再吃。
今儿早上是先送了邢东他们到卫家才过来的,吃了午饭邢南赶着牛车去接兄长一家,纪河屁颠屁颠的也要跟着去,这会儿倒是忘了先前对邢南嫌弃他的不满,一口一个表哥喊的又甜又响。
邢东俩口子带着孩子刚进院子,老太太就醒了,仿佛是有心灵感应。
在路上邢南已经给他讲了老太太的身体状况,邢东一进门就跪在老太太跟前磕了三个头,“外婆,祝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卫青燕抱着孩子跪在他身旁,眼里已然泛起泪花,紧咬着下唇未曾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邢东的嗓音已是哭腔,明明前几日见老太太还算健朗,这才几日啊!老太太就如同失去精气的枯树一般了,亲眼见着干瘦老矣的老太太邢东或是再也忍不住,高大的汉子跪着都比坐在躺椅上的老太太高了大半个头。
他俯在老太太的膝头无声痛哭,只有不停颤抖的肩膀能看出他的悲痛。
老太太颤颤巍巍的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慈爱的笑着:“小时候你就爱这样,咳咳...心里委屈了难受了就要趴在外婆怀里才哭,咳咳...咳咳咳...”
老太太咳得沉闷难受,邢南扶住老太太的肩膀缓慢的轻拍着她的背部给老太太顺气。
干瘪的手上搭在了邢南的手上,“三儿,别瞧着你大哥成日里嘻嘻哈哈的好像什么都不当回事,他啊!从小就惯会隐忍,心软懂事又坚强。”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就是不说,他就爱把事都憋在心里不愿意让你们操心。”
老太太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大外孙了,最放不下的也是这个大外孙。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一年邢东才八岁, 邢家刚分家不久,也是一年冬季,俩口子带着俩孩子来给老太太拜年。
直到那会儿邢阿爹跟邢阿娘都没跟老太太说分家的事, 还是老太太偶然间看见大外孙躲在墙脚根捂着嘴偷偷哭才知道的。
八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身上只有一把干瘦的骨头,哭的双眼红彤彤可怜极了, 老太太这么要强的人都忍不住心疼的落了泪。
老太太搂住他心疼的不行, 邢东不安的小声央求老太太:“外婆你别告诉阿爹阿娘行不行?”
小小的孩子, 眼里全是不安, 老太太怎么能忍心不答应他?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偷偷的哭?为什么不能让你阿爹阿娘知道?”
邢东倔强的不肯开口,老太太软硬兼施磨了他许久才让他讲了心里话,才八岁的孩子嘴就能这么紧, 也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
邢家分家闹的难堪,邢大伯跟邢阿爹都是重情义之人, 却忽略了自己的夫郎、媳妇、孩子。
周英跟邢风, 邢阿娘跟邢东、邢南几人在祖屋里住时受的委屈不止一点半点, 经常是莫名其妙的就换来邢老太太的打骂。
小小的孩子看着自己的阿娘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心里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他只想自己能快快长大,好能保护阿娘不再受欺负。
阿爹跟大伯要去外头做工时常不在家, 阿娘跟大伯么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计, 邢老太太只带邢阳不管他们。
小小的邢东每天就带着两个弟弟, 只要不被打骂,他们就觉得很开心了。
有一日三叔买了烧鸡回家, 四岁的邢南从来没吃过烧鸡忍不住凑近了去瞧, 却被三婶周云兰一巴掌打在了脸上, 邢南痛的哇哇大哭。
那是邢东第一次没有隐忍,他看着半边脸都肿起来的小弟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他们被欺负的画面, 他已经失去二弟了,不能再让小弟受到伤害。
瘦小的邢东抄起棍子打向周云兰,打的她痛呼不已,他才八岁,要不是趁着周云兰不注意还不一定能打着人,一旁的邢文跟邢老太太反应过来立马就去夺他手里的棍子,邢老太太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打的小邢东鼻血直流。
小邢南哭喊着挡在哥哥面前,“不要打哥哥,是三儿不乖,不要打哥哥。”
这可是邢文的亲侄子,他半点没有心疼,反而一脚踢开了才四岁的邢南,两个幼儿被三个大人轮番虐打,直到邢阿娘跟周英做完地里的活回家才看到两个孩子身上的伤。
邢阿娘悲痛的嚎啕大哭,周云兰却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小邢南害怕他们再欺负阿娘,“阿娘怪三儿不乖,你别哭,三儿不疼,一点都不疼。”
半边脸肿的老高,身上都是成片的青青紫紫哪里会不疼,邢阿娘觉得天都要塌了,欺负她就罢了,怎么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邢阿娘怒气冲冲的出了屋子与周云兰撕打了起来,邢老太太还要去帮忙被周英拖住了,周英也是心寒了,都是亲孙子怎么就能忍心下手?
这回邢阿娘跟周英都不肯罢休,喊人给在镇子里做工的兄弟二人送了信,兄弟二人急急忙忙的一回家就看到浑身是伤的两个孩子,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心疼。
邢阿娘跟周英再也忍不住将这些年来受过的欺辱一口气倒了出来,兄弟二人怎么能不心寒?他们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做苦力,家中的夫郎、媳妇、孩子却受尽了欺辱。
邢大伯跟邢阿爹也终于看清了这个家,所谓的亲情血脉不过只有他们二人真心对待罢了。
小邢东以前是恨邢阿爹的,他恨邢阿爹没有好好护着他们,恨邢阿爹太听邢老太太的话。
还是邢大伯细细的将他们从前的事跟小邢东说了他才慢慢的对自己阿爹有了改观,原来阿爹也吃过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罪。
从那以后小邢东就下定了决心,他要好好护着阿爹阿娘跟弟弟,他要坚强,要努力变的强大,叫别人再也不能欺负他们一家。
“外婆,我大伯说了坚强的汉子是不会哭的,所以我不能哭,我哭了就不是坚强的汉子了,以后也不会变的强壮,我不想这样,只有强壮起来我才能保护阿爹阿娘跟弟弟。”
小邢东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说的话绕来绕去,老太太却懂了他的意思,从那以后邢东果真再没当着别人的面哭过,只有实在难受了才会俯在老太太膝头上无声的落泪。
邢东成日里大大咧咧,却是爱极了家人,他从不抱怨,不诉苦不将自己柔软的内心袒露出来,因为他是大哥,他是阿爹阿娘的儿子,他是夫君,他也是一个阿爹,他的责任就是护着一家人。
老太太拉着邢南的手搭在邢东手上,“三儿,你大哥懂事的太早,他心里的苦太多了,现在你也长大了,日后你要帮他分担,别再让他一个人扛着了。”
“外婆,我晓得了。”
邢南紧紧握住邢东的手,兄弟二人相视无言,却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的情谊。
邢阿娘却早已哭成了泪人,当年她失去了二儿子心头悲痛以至于时常忽略另外两个孩子,她心痛又自责,邢阿爹虚虚搂住她,侧头抹着眼泪。
老太太说了不少的话,整个人萎靡了许多,纪大舅母赶紧岔开话题,“老太太,锅里热着青菜肉糜粥,你说了这么久该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再聊。”
刘小娟见婆母给自己打了个眼色,立马去厨房端了粥跟小菜过来,伺候着老太太吃了小半碗,见老太太确实是吃不下了,才把碗筷撤了下去。
吃完没一会儿老太太又睡了过去。
众人也不吵她了,晚饭改去纪二舅家吃。
汉子们吃肉喝酒,纪大舅母跟纪二舅么则不停的劝慰着邢阿娘,又说了许多的俏皮话这才让邢阿娘堪堪露出了个笑脸。
“大儿,是阿爹对不住你们。”
邢阿爹一口饮尽杯中酒,眼眶猩红。
“阿爹别说了,咱们好吃好喝讲点开心的事,那些事都过去了。”邢东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笑嘻嘻的勾搭着邢南的肩膀:“三弟今儿咱们跟舅舅、阿爹可要喝个痛快,你别又喝到一半就不喝了。”
邢南很无语,就那么两回罢了,他可不想喝多了惹小夫郎不高兴。
一提起喝酒,卫青燕就想到了昨儿夜里邢南的蠢样,把这事说了出来,众人哄笑了起来,邢阿爹脸上也带上了笑意。
邢南臊的脸都红了,裴玖抱着孩子瞅着他吃吃的笑,“哎哎!都赶紧喝酒了,都说要喝个痛快,这才两杯就都去说话了,满上都满上。”
邢南一巴掌拍在纪河后脑勺上,“还杵着干嘛?快去倒酒啊!”
纪河撇了撇嘴,倒酒就倒酒打人干什么?又不是他在说,真的是无妄之灾。
夜里要留宿,纪大舅母吃完了饭带着刘小娟便去收拾客房了,纪大舅家的院子有两间客房,夜里裴玖带着孩子们跟邢小妹睡一间,卫青燕带着孩子跟邢阿娘睡一间,喝酒的汉子就都睡纪二舅家,省的还要人扛来扛去。
夜色渐浓,孩子们都打起了哈欠,夫郎妇人带着孩子们回屋去睡了,一整日又是赶路又是情绪波动太大早就疲乏了。
喝酒的汉子们是一个比一个精神,把穿开裆裤年纪的事都拿出来说了,纪河被拘着不准喝酒,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听饿了还从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当夜宵。
一顿酒喝到月上中天,还是纪二舅么看不下去过来催了好几遍几个汉子才悻悻作罢回屋去睡了。
隔天是大年初三,吃了早饭邢家众人就拜别来老太太往竹溪村赶,中饭是赶不上了,赶个晚饭还是可以的。
这头邢大伯跟周英没得信,在门口望了又望也没见着二弟一家人,中饭时间都要过了,赵三叔一家都在屋里坐着了,周英便让吴亮上家里去看看,结果家里也没人。
转头一想昨天大年初二是去邢阿娘娘家拜年了,这会儿还没回来该是有什么事给耽误住了,邢大伯大手一挥说不等了,他们先吃,一会儿吃完了再去看看。
化雪的天,道路上的泥水都结成了冰碴子,车轱辘一压上全是咯吱咯吱声,车里载着孩子家眷不敢赶得太快,等到了村口午饭早吃完了,都该忙活起晚饭了。
一行人便直接去了邢大伯家,将纪老太太的事给说了,周英拉着邢阿娘边安慰边落泪,纪老太太是个好的长辈,邢大伯一家也受过纪老太太不少恩惠,每回邢阿娘回娘家,纪老太太都会给她带些粮食菜干鸡蛋的回来两家人分,特别是在刚分家的那两年,兄弟俩都穷,又有孩子要养,纪老太太送来的粮食可是帮了不少的忙。
聊了好一会儿邢阿娘才想起给邢大伯家的年礼还在家里头,不放心孩子们去拿她跟邢阿爹又回家了一趟。
邢大伯让吴亮去喊赵三叔一家来吃晚饭,吴亮去的时候赵三婶子已经在做晚饭了,老俩口就没去,让赵宝根跟纪净月去了,小俩口乐呵的很,赵宝根喜欢跟邢家兄弟混在一块,纪净月也喜欢跟裴玖、卫青燕呆着。
吃了晚饭就没多留,酒也是浅浅的喝了几杯,明日都要上他们家去拜年,昨日留宿在纪家,家里现在冷锅冷灶的,还得先回家收拾收拾。
一行人趁着月色赶回了家,烧了炕灶,厨房里的灶膛也烧上了热水,挨个排队去洗漱,邢阿娘跟卫青燕还在厨房收拾食材,裴玖料理了三个小崽子哄着他们睡下才腾出手来去帮忙。
等忙活完躺在床上已经是后半夜了,幸好过年就是忙拜年接客这几日,不然他们怕是连年节都不想过了,比平日里干活都要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