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便转身出了门,顺着昏暗的楼道下了楼。
天已经黑透了。周末的街区人潮涌动,方嘉鸣一直没加上油门,机车慢慢吞吞地前行。
三次了,林树都没有拒绝。但每次短暂的宣泄过后,他都选择了以沉默结束。没有更多暧昧的言语试探,也没有关于下次见面的约定。
图书馆里字迹工整的林树,不怕死的在海沟里浮沉的林树,情难自控的颤抖的林树,三个人影交织在一起。
方嘉鸣想撕开纠缠的线把他们一一看仔细,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切口。
他自以为的攻城略地,在林树眼里,似乎只是原地踏步。
他伸出的触角,碰到的只是更坚硬的铜墙铁壁。
方嘉鸣似乎听到林树在跟他说:你不是只想当我的亲密室友吗?完成了你的任务,你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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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方嘉鸣赶到家楼下时,发现楼上的灯亮着。
车熄火,人上楼,他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
“约会去啦?”方又又探出个脑袋,嬉皮笑脸地问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方嘉鸣摆了摆手示意她让个道。
方又又揣起手臂,站到了门侧:“啧,都回来大半天了。我还以为你会去车站接我呢。”
以往方又又出远门,方嘉鸣确实都会去接。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居然把方又又要回来这件事给忘了个彻底。
自知理亏,方嘉鸣也不再提了。
“吃过饭了?”他问。
“跟同学在麦当劳吃过啦。等你回来做我得饿死了。”方又又咚的一声坐回到了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着吵吵闹闹的选秀节目。
见方嘉鸣拉开了冰箱,方又又指了指餐桌:“给你打包了儿童套餐啦。”
方嘉鸣好气又好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方又又打包回来的快餐。
一个巴掌大的汉堡,一杯果汁,一盒薯条,加上一个傻呵呵摇头晃脑的小老鼠摆件。
汉堡吃了一口就没了一半,电视里的节目进入了广告时间。
“八月末江城音乐节即将在前海公园启动,这次的音乐节阵容豪华,鳄鱼与夜莺、回南天等乐队将轮番登场......”
方嘉鸣一下抬起头来,看向电视屏幕:“鳄鱼与夜莺?”
方又又回过头来:“你认识这个乐队?”
“听说过。”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种粗人还会听音乐啊。”方又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挤兑他哥的机会。
方嘉鸣没接他的话。
“怎么着,你想去音乐节啊?”方又又一屁股坐到了桌边,晃着腿看他。
“没有。我就是问问。”
“想去就说呗,我有票。”方又又从背包里甩出了一个信封。
唰的一声,那信封顺着桌面滑到了方嘉鸣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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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8日的下午。方嘉鸣还是赶到了音乐节的现场。
那天在他的追问下,方又又才说明了门票的来路。夏令营有个男同学想约方又又一起去,她实在拒绝不了,就收下了门票。
方嘉鸣问她,到时候人家发现你没去,你不尴尬吗?
方又又一脸不在乎地回答,我也给他回了礼,两不相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嘉鸣在江城生活了二十年,来前海公园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来,还是上小学的时候跟着老师来郊游。他向来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还没集合就自己沿着草坪跑没了影子。
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快乐。不用排队报数,不用做无聊的游戏,他找了一棵极高的槐树爬了上去。
那也是个盛夏,树荫下却很凉快。方嘉鸣躺在粗壮的枝干上,看着鸟雀从头顶簌簌地飞过,就这样悠闲地过了一下午。直到郊游结束,老师点名才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
大晚上的,他被老师用粗壮的木棍赶了下来,挨了一通臭骂,回家之后又被一顿毒打。但那依旧是他记忆里最快乐的下午。
如今的前海公园已经改建过好几次。规模变大了,老槐树也被砍掉了。市里为了创收,这里的空地常常用来承接商业演出。
今天的音乐节就是如此。工人们提前一天在空地上搭起了舞台,高大的龙门架挂上了鲜艳的横幅。偌大的草坪也被弯弯绕绕的钢架切割成几块乐迷的阵营。
方嘉鸣低头看了好几次地图,又问了门口的保安,才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场地。
草坪上散落着几张今天的节目表,方嘉鸣弯腰顺手捡起一张来扫了一眼。鳄鱼与夜莺乐队被安排在今天第五个出场。
第一个出来热场的是个不知名的地下rapper,鼓点强劲到像是想把草坪上所有坐着的人震起来。
方嘉鸣原本还站在草坪靠前的位置,结果个子太高了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他就这么往后让了几次,就退到了草坪偏僻的后方。
夏天天黑得晚,方嘉鸣百无聊赖地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半了,太阳还挂在高空,丝毫没有西沉的迹象。
主办方也算是贴心,江城的夏末气温依旧很高。草坪一侧摆满了冰点摊。方嘉鸣索性离开了人群,找了一个卖冰水的摊位,躲进了遮阳棚下。
“一个牛奶冰淇淋,谢谢。”
方嘉鸣背对着摊位,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居然听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回过头去,恰好跟林树面对面撞上。
方嘉鸣动作有些大,林树手里的牛奶冰淇淋差点尽数怼到他的T恤上。
“你怎么来这了?”
“你怎么来这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来随便看看。”
“来随便看看。”
又是异口同声。
自从上次在林树家分别后,两个人又有几天没有什么联络。眼看着离联赛开始的日子越来越近,林树参与他们的训练却越来越不积极。平日里严格的体能训练监督,也开始放水。
方嘉鸣也很少在晚上加练结束后再见到林树的面。能在音乐节的现场能见到他,实在是个意外。
热场的rapper下了场之后,上来的是个稍微有些小名气的摇滚歌手。方嘉鸣在电视节目里听过这个歌手的名字。
音响声巨大,人群也开始躁动。
林树没有走向人群,而是走到了更远的台阶上坐着。方嘉鸣也拿了一瓶冰水,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坐在台阶的第二级,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太阳总算有了西沉的迹象。
“你真的是来随便看看吗?”林树转头问他。
“我妹妹给我的票。”方嘉鸣从口袋里掏出了门票,递到了林树面前,然后说了一句谎,“她也很喜欢鳄鱼与夜莺。”
“那她人呢?自己怎么不来?”
方嘉鸣才意识到自己撒了一个难圆的谎,讪讪地笑了笑:“天太热了,懒得出门。”
方嘉鸣很想问林树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看起来并不像喜欢热闹的人。难道也是被人赠送了门票吗?
他还没有想好开口的由头,尴尬的局面就被舞台区的骚动打破。
鳄鱼与夜莺上场了。方嘉鸣只在搜索引擎里看过这个乐队的照片。现场看到还是跟想象很不一样。
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乐队,一个吉他手,和一个主唱兼键盘手。
两个人上台后并没有跟观众有太多寒暄,主唱拿着麦克试了两下音之后,就转头示意吉他手进前奏。
《Blue moment》的前奏在夕阳下响起,先是一段轻柔的键盘导入。躁动的观众像是被音符抚平了情绪,一下收了声。
全场静默,只能听到音响流淌出的旋律。与之前的演出不同,这首歌的节拍缓慢,曲调有些哀伤。
主唱看起来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生,开口是沉静的低音。
方嘉鸣转头看向林树,他正一眼不眨地看向舞台上的大屏幕,似乎是不想错过一帧画面。
“要去前面看吗?”方嘉鸣问他。
“什么?”林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很喜欢他们的话,要不要去前面看!”
“......不用了。”林树看了一眼拥挤的舞台区,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挤不进去了。”
方嘉鸣却摇了摇头:“挤不进去,就去上面看。”
“上面?”林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然而下一秒,方嘉鸣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人从台阶上拽了起来。
他腿长跑得快,林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跑进了草坪。
方嘉鸣在人群后方找到了一个正对舞台的位置。然后他弯下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上来。”
“啊?”
“上来,给你看无死角的VIP角度。”
林树还没来得及反应,方嘉鸣已经架住了他的大腿,一把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林树晃晃悠悠差点摔下去,拼命抓住了方嘉鸣的手腕才稳住了重心。
他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歌唱到了一半,天开始变暗,舞台的灯光倏地尽数亮起,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方嘉鸣得意地抬头问他:“好看吗?”
林树一时失语,半晌后才回答:“......好看。”
与此同时,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台上的主唱突然停下了手里的键盘,拿起了麦克风:“大家现在抬头,这就是我们的blue moment。”
全场的人应声抬头望去。随着太阳的坠落,天际出现了一层饱和度极高的深蓝。蓝得像是要把人的心揉皱。
林树被架在人群的最高处,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