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我时没有一点怨怼么?”
顾小灯笑了:“瑾玉,你是巴不得我讨厌你啊?我以为大家都希望自己讨人喜欢的,好比我希望讨你的喜欢,像我喜欢你的那样喜欢我。”
顾瑾玉从食盒里取出最后一盅,指腹沾了两重烫,思索他是天性滥情,还是手段了得。
“两个人吃也这么多菜色吗?今天二姐三哥他们肯定是满汉全席吧?瑾玉你别开盖让我来,我要来猜什么菜!”顾小灯的注意力到处飞,兴冲冲地闭上眼睛,十指在空中翻飞,而后摸着各盅,按照顺序挨个开盖嗅香味,自娱自乐地猜菜品。
顾瑾玉不搭话,看了他半晌,发现顾小灯压根不需要他的参与,他一个人能玩半天。一顿晚饭,他先玩后吃,胃口很好,快活得让顾瑾玉无法专注心神。
吃完饭,洗漱毕,他就搬着椅子坐到他身旁,分享欲和好奇心仿佛无穷无尽,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幼稚问题来问他,问得最多的总是谁人开心与否。
顾瑾玉觉得他问得愚钝,连累自己应答得也笨拙。
“瑾玉,你为什么给你的大鸟取名花烬啊?我知道花烬是灯芯结花预报喜兆的意思,又好听又吉祥,而且你看我是小灯,你的大鸟是灯花,我们有缘到这份上了!”
顾瑾玉一时词穷,竟然觉得有几分歪理,只是大鸟一词听得他耳朵疼。
顾小灯兴致勃勃地分享了他的小马叫小跑,以及那天和葛东晨、关云霁的初识:“听他们介绍自己,都是你的好朋友吧,那位关公子很有傲气,大鹅一样。”
他比划着架势,走路怎么走,看人怎么看,惟妙惟肖。
顾瑾玉唇角扬起,真心实意地觉得好笑。
他们不是好朋友,是一丘之貉。
“东晨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古道热肠,爱笑爱说话,我就很喜欢他。”
顾瑾玉的眼里没有了笑意,听着顾小灯滔滔不绝地描述葛东晨带他骑马的事,心道他的喜欢果然廉价且泛滥。
他冷眼看着,等他说渴,递杯水给他,轻声细语:“除了顾家人,你和其他世家的人可以适当接触,不过不要深交。”
顾小灯抿了一口蜜水,腮帮略鼓,发音含糊:“昂?为什么?”
“世家之间,恩怨太多,便是贵胄子女,往来也得拿捏分寸。”
“和我们同辈的才多大啊?大家都是十几岁,爹娘叔婶舅姨们的恩怨为什么要继承到我们这来?”
顾瑾玉静寂了一瞬:“你过去生活的江湖,不也奉行父债子偿的规则么?世间人伦无不如此,否则,你和张等晴不必千里迢迢过来。”
顾小灯捧着杯盏,十指互相戳戳:“我们还有其他的原因啦……但你说得也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我们见过一人的恩怨变成一家的、再变成一村的,书上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抵还是很少见的吧,多数都是叫人拍着大腿哎呦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就像你希望我讨厌你一样,可我希望和你好好处,像现在一样开心放松地聊天,就很好。”
顾瑾玉沉默了片刻,才迟缓地笑了笑:“长洛只有一个你,但有很多个顾瑾玉。”
顾小灯呆了呆,把手里的杯盏塞到了他手里,小手拢着他大手:“那必不可能,瑾玉就是瑾玉啊,你替不了别人,别人也代不了你的。”
他感觉顾瑾玉身上散发着中元节那天溺在水里的窒闷气息,便把他的手紧了紧:“瑾玉,我什么实情也不知道,你能给我讲讲世家的恩怨吗?”
顾瑾玉垂眸看了一会杯中虚晃的倒影,抬眼时一切如常,微笑着拾捡回主动权:“好,我本就想提醒你,家里其他人怕是不会和你说世家的纠葛,父王不惯说明话,母妃不愿提心事,二姐三哥各有困境……只有我置身事外。你若是问他们,只怕他们讳莫如深,愈发漠视你。”
顾小灯听此,想想也是,父母姊兄都不喜欢他,他怎么可能去扒拉着他们问东问西,便耷拉着摸摸后颈:“那我问你就好啦。”
顾瑾玉要的便是成为他唯一的信息渠道,附耳轻声:“小灯,你听我说,以后离葛东晨远点,离关云霁可近一点。关家和顾家只是互相制衡,而葛家,和母妃的安家有深仇——此为府上秘辛,你了然于心就好,切记不要说出来。”
顾小灯被“深仇”二字震到:“什么仇啊……”
“安家于二十多年前被匿名者构陷,陷入一场冤案,几夕之间被抄家流放,母妃和小舅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顾瑾玉的声音雾一样萦绕在他耳畔,“后来父王助母妃暗中探查,发现当年构陷安家者,就是葛家。”
“不能讨回公道吗?”
顾瑾玉的声音更轻了:“皇帝陛下不愿昭告安家无罪,认为若是为安家平反、严惩葛家会有损他的圣誉,加之南境战事常年需要葛家将,陛下便令两家私下和解了。”
顾小灯心里一颤:“都当皇帝了,怎么这么无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我跟前可以细细说些气话,离了我就都藏在心里吧。”
藏在心里,千回百转,呕断气血,顾家的飞檐下,每个灵魂都该平等地煎熬。
凭什么独自灿烂,凭什么不染阴霾。
“母妃大抵就是这样藏在心里,明面上不可与迫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家寻衅,甚至连本家蒙受的冤屈都不能提,只能被迫虚与委蛇,每年到了安家忌日时总要病上一场。我与东晨泛泛之交,与云霁交往较密,你可以像我一样。”
顾小灯眼眶泛红:“好……安家忌日是什么时候啊?母妃病得憔悴吗?”
“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顾瑾玉语气跟着哀伤,眼里一片冷,“憔悴是在所难免的。”
顾小灯心里难受得紧:“今年她要是再生病,我想去照顾她,我会照顾病人,以前义父经常生病,我会搭把手……”
顾瑾玉说好,但他知道,若顾小灯届时真去侍疾,安若仪病情只会加重。她嫌着他,越嫌越重。
他半真半假地说起顾家和其他高门的关系,顾小灯中途忽然问道:“瑾玉,说到小舅,晴哥帮我打听过,小舅是苏家的二女婿,那苏家和我们是不是没有什么仇?”
顾瑾玉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是,顾、苏、安三家的关系目前尚好,不过苏家的嫡子苏明雅天生哮症,体弱多病。若是顾苏两家往来,你最好离苏明雅远一点,他太脆弱,苏家人太紧张他,时常迁怒于旁人。”
顾小灯难过地点点头。
顾瑾玉说完未尽的话,夜色渐深,便准备耐心哄这笨蛋入睡去,谁知他扒拉住他,还有问题:“瑾玉,你知道长姐的事情吗?”
顾瑾玉袖口一沉,往外间看了一眼,低头小声:“长姐三年前出塞和亲了,踏出中原,就如流放。小灯,切记不要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提长姐,你看,顾家之内,没人会提及大小姐。”
顾小灯又感到难过:“是不是爹娘他们一听长姐就伤心?北境离晋国太远了,她几乎像嫁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不是伤心,是不开心。”
顾小灯懵了。
“晋国四方的国境并不太平,最不稳定的是北和南两境的异族,当今陛下不愿耗费国力,只对南境重兵把守,对北主张议和。父王是镇北王,对北戎,顾家从来都是主战不主和,三哥的平瀚之名就在于此——瀚州是晋国和北戎的交界城池,各占一半,至今不能完全收复。”
顾瑾玉尽量简洁清楚地解释大局。
“长姐当初作为采女一早送进了宫,却被来出使的北戎人看中,索要她当和亲贡品,陛下首肯了。父王无法抗旨,此事就是一根家国相悖的刺,连带着对长姐寡怜惜。母妃亦如是。”
顾小灯实在忍不住了,哽咽道:“怎么这样啊,长姐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
投胎投错了。
顾瑾玉垂手接到了顾小灯的泪珠,指腹轻捻着独属于他的温度,冷静地嘲讽他的天真:“因为父债子偿,国债民还。”
顾小灯共情得过了头,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脑门靠在了他肩上,一把搂住他呜呜咽咽个不休。
顾瑾玉不想抱他,权且当一根木桩,闭目听他的哭声。
既痛快。
又期待。
真可怜,一个远嫁的弃子长姐就能让他难过成这样。
那他义兄呢?
*
顾小灯在难过里入眠,在新升的太阳里醒来,一醒烦恼烟消云散。
顾瑾玉把他安置在卧房的另一端,中间隔着一扇十二转的草书屏风,屏风上的所有字都是顾平瀚亲自写的。
此时阳光薄薄地洒进来,屏风上的字体游龙一样,逐个鲜活。
顾小灯看不懂草书,也伫立在晨曦里痴痴地看了一会,即使看不懂,他也能感受到字画里的生命力。
看够了,他绕过屏风去找顾瑾玉,床上却没人,枕被都叠得齐整。
他以为是顾瑾玉一大早就起床去办正事,不一会儿仆从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的,用早饭的,人多得他不适。
他问最近的小厮:“嘿,你知道四公子大清早去哪了吗?”
小厮平静道:“回禀表公子,四公子昨夜被王爷召去,还没有回来。”
顾小灯料想是要紧事,就没再多问,只是觉得别扭:“你们不用这么多人围着我,祝管事呢?还有张等晴,可以的话让他们两个来管我就够了。”
小厮公事公办:“祝管事也被王爷调走了,至于您说的张等晴,奴不曾听过,王府里怕是没有这号下人。”
“大清早怎么就开玩笑。”顾小灯笑道,“他和我一块进府的,昨天他也跟我一起,就跟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你们应该都见过他的。”
那小厮又冷静地重复:“对不起,表公子,奴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这号人。”
顾小灯心里有些不安,扭头去问一个眼熟的婢女,问她张等晴在哪,对方却也给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顾小灯拔腿想往外走,所有仆婢突然跪下,汇聚成一个圆圈,把他拱卫在中心。
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他:“今日是世子生辰,请您止步于此,切勿叨扰府上贵客。”
顾小灯声音有些抖:“可以,我不出去,你们把张等晴叫过来就行。”
所有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表公子,奴不曾听过张等晴,也不曾见过这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
小灯:哇哈哈哈哈哈!
大狗:哼,开心什么,给我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后期——
小灯:…………
大狗:球球你,只要你肯笑一笑,让我做什么都好。
第12章
八月初三夜,张等晴被安排去了离顾小灯颇远的偏房里,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生怕顾瑾玉怎么欺哄他弟。
他试探着和顾瑾玉院子里的其他仆婢套近乎,发现这些人铁桶一样,只好悻悻作罢。牵肠挂肚地到陌生的偏房后,他想着明天早早起来去瞅小灯,继而又想到明天是顾平瀚的生辰,那厮今晚一定很忙碌,这又是在西昌园,顾平瀚肯定不会再差遣人叫他过去讲故事了。
想着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他搓搓手去关窗,窗扉将掩时,一只手伸来卡住,拽了他就要出去,吓得张等晴差点爆炸,以为是神通广大的老爹仇家潜进了顾家。
结果来人却是顾平瀚的暗卫,即便到了府兵森严的西昌园,那位世子爷还是要偷偷摸摸地让他去讲故事。
张等晴服了,偏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臭着个脸屈服,被暗卫背着迅速前去。
顾平瀚的院子离顾瑾玉不远,一样宽敞,也一样朴素单调,萧瑟秋月下,院落像巨型的沉香棺材。
张等晴被请进一间书房,顾平瀚正坐在主位上,闭着眼睛仰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单纯在闭目养神。即便假寐,他也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标准答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张等晴觉得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疲惫。
门窗掩上,顾平瀚睁开眼睛,平静地看向他,又是沉默寡言。
张等晴嗅到房间里有淡淡的酒气,八成是世子爷今天应酬喝多了,难怪从来挺直脊背的人这会一整个瘫在椅子上。
顾平瀚总不说话,张等晴习惯了这副死人样,拱了拱手先客套地祝贺:“祝世子明天生辰快乐,下个月秋考顺利,一鸣惊人。”
“过来。”顾平瀚语速缓慢,“民间怎么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