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等晴服了他的好奇瘾,过去挑拣着说。
顾平瀚很认真地听,又问:“你和小灯怎么过生辰?”
张等晴心情好了点:“怎么过的都有,每年都不重复。”
顾平瀚听他讲述,等到他讲完,淡淡地回:“我的生辰变化寥寥,年年如是。”
“堂堂镇北王的世子,就不跟我们比这个了吧。”张等晴心道富贵人的毛病也是不少,不欲掰扯太多,故作打个哈欠就转身,“夜太深了,世子,你少熬夜吧,明天不会很忙吗?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回见。”
胳膊骤然被攥住了,张等晴懵了一下,本能反手用武力想甩开,结果被攥得更紧,一转头,刚才还瘫在椅子上的顾平瀚起了身,莫名其妙地擒住了他。
“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顾平瀚垂眼看自己攥着张等晴的手,自己也困惑,“我只是感觉,不太想让你走。”
“你有病啊?”
顾平瀚摇头,又点头,不仅死死抓着他的手,还把他往他的方向拽。
“张等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交换身份如何?”顾平瀚似醒非醒地攥着他,“云霁曾说想和我互换身份,他想我不想。可眼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很想做一会等晴。顾平瀚的身份给你,你代劳一会,如何?”
张等晴一言难尽,他不是不懂这位世子爷隐晦的逻辑,他只是觉得麻烦。
死寂片刻,顾平瀚又开口:“互换一夜,我保顾小灯一月。”
张等晴:“!”
张等晴:“太抠了,怎么着也得一年吧?”
“半月。”
“你丫还杀价?”
“一旬。”
“仙人板板!行行行!”
张等晴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见惯了讨价还价,今天被杀价得最生气。
这就是一次简简单单的角色扮演,两人互换了位置,张等晴坐到了主位上去,顾平瀚袖手站到了桌旁,假世子爷有架有势,假小厮竟也有模有样。
顾平瀚眉眼逐渐舒展,轻声学粗话:“仙人板板。”
张等晴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平瀚在这里轻易地品尝向下的新趣,顾小灯在东林苑艰难地向上靠近,人与人的追求千奇百怪,真是淮南橘,淮北枳。
顾平瀚轻念得上瘾,宣泄也宣泄得压抑,抬手拂过书桌上置放毛笔的笔搁,摘了笔,嘎吱一声脆响,千金狼毫折为两截。
张等晴看着他折了一整排好笔,想着败家玩意,顾平瀚忽然伸手来,力度不大地拍打了他的脸。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张等晴气得要发飙,眼前人忽然弯腰下来。
“我知道张等晴想打顾平瀚出气。”
“但顾平瀚只想抱一抱张等晴。”
张等晴一懵,被他弯腰抱紧了。
他还坐在主位上,而顾世子半跪着拥住他。
心跳声杂乱无章,直到书房的门忽然从外推开,心跳声便同频了。
镇北王顾琰走了进来。
祝弥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进门看了一眼,便扑通跪在顾琰脚下:“王爷恕罪,是小人看管不力,才让外人伺机引诱世子,请王爷重罚小人!”
张等晴的脑海里真出现了爆炸声响,火冒三丈要张口,又被顾平瀚捂住了。
顾平瀚方才含着笑意的眼睛又变回一潭死水,冷静又沉着,说了无声的二字:“信我。”
*
顾小灯惶惶然地等了一个上午,晌午时,顾瑾玉回来了,他拔腿扑上去,魂魄飞了一半:“我哥呢?我哥呢?”
顾瑾玉把他摁回椅子上,安抚地握住他两手,像握住了两团暖和的云朵:“小灯,你听我说。”
他神色故作为难,把半真半假的谎言兜开,罩在顾小灯身上:“你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有皇家贵客宿在我们府上么?你义兄昨夜私自出去,不小心冲撞到闲逛的二皇子……”
顾小灯挣着手摇头:“他不是冒失人,大晚上怎么会乱跑!”
“你义兄是为了你啊。”顾瑾玉靠近他,轻飘飘的一句,而后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你急着融入顾家,你义兄看在眼里,为你着急啊。难得来一趟西昌园,他大抵是想抓住机会多为你打听诸事,才忍不住夜行。谁知道,就冲撞上了二皇子呢?”
顾小灯呆住了,眼泪止不住淌下:“是怎、怎么个冲撞?我哥他被打了吗?”
“是他打了二皇子,他会武功,不是吗?”顾瑾玉附他耳边,“二皇子高鸣乾生性跋扈,心胸狭窄,贪恋美色且不分男女,或许是他先冒犯了人,你义兄不明他身份,就上前给了他教训。凭你们的江湖见闻,小揍个人不算大事,但在顾家这里,君臣有别,尊卑不可逆,你义兄一时肆意了,惹出的祸患却要整个顾家来弥补。”
顾小灯颤抖道:“那怎么办?”
“二皇子一要杖毙他,二要他净身入宫。”
顾小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不用担心,你义兄没有受伤,顾家给了二皇子第三个交代。”顾瑾玉扶住他,在他耳边叹息,“张等晴毕竟是伴你长大的,为顾念着你,张等晴的处置改成流放参军。”
杖毙是顾琰提的,参军是顾平瀚力求的。但顾瑾玉明白,不管有没有昨夜的事,顾琰迟早会让张等晴死,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杀掉,就是让顾小灯亲手上阵。
他既然一开始同意让顾小灯留在顾家,就是把顾小灯当做有用之人,有用之人需要规训调教,尤其是沾了一身外界下贱气息的。要让顾小灯听话,先要让他无人可依,张等晴必死不可,早晚罢了。
现在是便宜了张等晴,亏折了顾平瀚,愈发合顾瑾玉心意。
“参哪的军?”
“傻瓜。”顾瑾玉真心实意地唤他,“自然是我们顾家的军。只是他得罪了二皇子,我们需得把他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顾小灯松了口气,随即泪如雨下:“一个晚上而已,怎么就这样了……我哥一定得走吗?那个二皇子真要这么过分吗?要是实在没办法,真得走,那我哥什么时候出发?我要去看他……”
“就在方才。”
顾小灯止住了碎碎念,茫然地看向顾瑾玉。
“就在方才,张等晴已经被送走了。我派出花烬跟着他,你不用担心,待他安定了,想来一定会写信寄给你。”
顾小灯浑身寒颤,随即奋力起身,炮仗一样想往外跑。
顾瑾玉单手就捞住了他的腰身,从后环住安慰他:“好了,好了,没关系的,义兄走了,但是这里还有你的亲手足不是吗?别难过,小灯,你还有我。”
顾小灯折腾了半晌,哭得没了力气,膝盖一软往下栽,被顾瑾玉捞起来,捞到腿上抱住哄。
顾小灯失魂落魄,靠着他喃喃:“能不能不要让我和我哥分开啊?我适应不了,不然让我也去参军好吗?”
顾瑾玉顺顺他脊背,心情很舒畅,语气很伤感:“父王他们怎会让你去,你可是他们失而复得的亲生子。至于张等晴,参军于他未必不是好事,你不愿他离开,难道希望他一直做个小厮吗?你义兄本就会武功,来日能建功立业也不可知。”
现在他哄起他来堪称得心应手:“中元节那天,你不是还要我帮你怎么学功课,怎么尽快适应顾家吗?待你学有所成,表现好了,到时求告父王让张等晴悄悄回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顾小灯哭了许久才缓了过来,抱着他问:“我应该怎么做?”
顾瑾玉抚着他薄薄的肩背,耳边隐约响起了很久以前顾琰和安若仪规训他的第一要义。
“‘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恭顺和怯懦是唯一的美德’。”
所以,放弃天真,拥抱此间吧。
和我一起溺进池子里。
第13章
下午,顾小灯一个人扒着窗台望天发呆,顾瑾玉迫于交际又出去了,留下一堆仆婢照看他,他便搬着椅子坐到窗口,背对一屋子无声的注视,等着海东青捎信息回来。
但凡有振翅声掠过,他就探头去望一眼。
秋来众芳歇,午后的阳光不盛,无法照暖人。顾小灯拢着手想了一下午,尽力想些灿烂的,想到养父张康夜临终前只说他处境危险,没说到张等晴,便祈祷养父不是在哄他。
仔细想想,被江湖坏人盯着的不是张等晴,他本来不用和他一起留在顾家束缚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更不用受气受委屈还受罪。
顾小灯发着呆想了许多,一晃神就见夕阳西垂,海东青还没有回来,陌生的年长管事来了。
“表公子,王爷请您走一趟。”
顾小灯心头突突,起身要跟着去,其他仆婢又拦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他一番捯饬。不过再怎么捯饬,他那双红肿的眼也遮掩不住。
跟着那年长管事出去后,他试探着在路上询问一些事端,周遭无人回答他,有的只是客套的恭敬的敷衍。
顾小灯越发不安,走在路上无瑕顾及西昌园的繁华,手心盗汗地惶惶了一路。
管事带他走进一座院落,此时夕阳尽散,穿过威严无声的府军、噤若寒蝉的仆婢,顾小灯被带进院里的正堂,灯火通明,顾琰坐在上座。
镇北王即便不言不动,气场也强势逼人,顾小灯的脊背仿佛沾上一场秋霜,很快手脚发冷。
踏进正堂,大门依旧洞开不掩,门里灯火通明,门外夜色朦胧。
顾小灯脸色苍白地向前走,在满堂死寂里干杵了一会,才猛然想起学过的规矩,跪叩请安。
顾琰的气场太强,强得盖住了正堂里其他人的存在感,顾小灯起身时才发现两边座位有人,除了顾平瀚不在,二姐、顾瑾玉、小弟都在。
他们目不斜视,坐姿端正,从长到幼都美丽非凡,活像一列雕塑。
顾小灯愈发惶然,低头站在堂中间瑟缩,忽听到顾琰又冷又沉的声音压下来:“知道为何召你来吗?”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顾瑾玉今天才提醒过的“恭顺与怯懦”,别扭地弯腰行礼:“知、知道。”
顾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屈指敲了敲桌面,当即就有一个人来到顾小灯身边撩衣跪下。
顾小灯看着手里捧着戒尺,跪呈在他面前的祝弥,又呆又怕:“祝、祝管事,怎么了?”
祝弥跪呈刑具,依旧是那副面不改色的稳重样:“奴才看管下人不力,以至连累表公子声誉,请表公子持此戒尺,鞭打奴才四十下,以儆效尤。”
顾小灯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摇头:“不行!”
他抬头看向上座的顾琰,冷不丁撞上顾琰森冷威严的眼神,浑身一瞬冒出鸡皮疙瘩。
祝弥恭敬地跪在他脚下,稳若泰山地当众对他教授起顾家的刑罚家法规矩,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正堂里分明坐着不少人,他们却能木偶一样不言不动,偌大的厅堂里只有祝弥的诵读声和顾小灯的喘息清晰可辨。
“请您尽力鞭打奴才四十下。”
顾小灯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地笼罩住了他,他想说一句别太荒唐,但唇齿打颤,什么话也不敢吐露出来,生怕招惹出更吊诡的场面。
祝弥把手里的戒尺往上呈:“表公子若不想费力,那便将戒尺交由外面的府兵,鞭打奴才六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