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短短半秒钟的时间,他看出来车内的坐次──离恨楼主坐在左侧位,郁阳泽坐在右侧位,而主位上坐着一个陌生人,非常年轻,年轻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
至少他不认识──故格外多看了一眼。
顾千秋察觉到这道目光,笑了一下,并不解释,静静看着这小和尚对仇元琛拱手道:“原来是仇楼主,难怪三里之外都能看见腾腾瑞气!”
这完全就是胡言乱语──仇元琛是一脉相承的剑修,身上的气息不说祥瑞在世吧,至少也能止小儿夜啼。
仇元琛直接问:“报上名来。”
小和尚浮夸地“哎呀”了两句,才道:“不才不才,在下正是现今的‘良玉榜首’,名唤自在。都是虚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顾千秋伸手按住郁阳泽的手背,淡淡道:“你今年十七是么?是比‘千秋同悲’都要厉害的成就呢。”
自在小和尚抬眼去看他,显然有些拿不准了,只好顺嘴谦道:“不敢不敢。顾盟主名震四海,死后也威名赫赫,不敢相提并论。”
顾千秋便也顺口道:“那你怎么敢如此挑衅他的徒弟呀?”
自在小和尚被他说得一愣。
“在马车顶故意引走郁阳泽,跟着进来之后,不对我这个‘毫无灵力却坐在主位的陌生人’感兴趣,反而脚尖微微朝向郁阳泽,对他这个前任的‘良玉榜首’更在意。”顾千秋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在笑,但身体微微前倾,脊背绷直,手没离开过腰间垂落佛珠三寸之外。其实你也不像表现出来那么放松吧?”
自在小和尚愣了两秒钟,然后摸了一把脸,露出一个古怪而苦涩的笑容:“我来之前足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呢,干嘛要戳穿我呢?”
顾千秋道:“你找郁阳泽何事啊?”
自在这才终于对顾千秋产生了兴趣,并不回答,反而笑着问道:“不然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心里没底。”
顾千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判断,然后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元琛,杀了他。”
仇元琛立刻如闪电般出手!
小和尚确如顾千秋所说,虽然看着轻松随意,但一直保持在最高水准的戒备之中,在顾千秋话音落地的一瞬间,直接向后倒去!
他猛然撞开马车的前帘,飞速旋身而走,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逃跑动作娴熟得宛如他已经偷偷练习过了无数遍。
“流云步。”仇元琛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青雾镇琉璃寺的人。”
顾千秋表情有些古怪,但只一秒钟就被他妥善收了起来,轻声道:“有备而来。而且是对着……郁阳泽,你怎么了?”
右侧位置上,郁阳泽猝然松开紧握的手,指甲深深掐紧掌心的血痕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在衣袖上,轻声答道:“没事。”
顾千秋觉得有些异样,刚想追问,一道白色灵力如箭般忽然穿过马车帘,被离得最近的仇元琛“啪”的一下抓在手里。
顾千秋问:“什么?”
仇元琛面色古怪:“一封喜帖。”
这他娘的简直离谱到离奇了,顾千秋接过来看,还真是一封货真价实的婚宴请帖──但最离奇的还不是这个,最离奇的分明是上面新郎官的名字──琉璃。
这、这、这是个和尚啊!
“真是奇也怪哉!”仇元琛在旁边感慨道,“这年头,合欢要从良,和尚要嫁人,人渣跑来装深情,老鼠耗子当大王。”
顾千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没文化也不用硬说。
而在两人互动的时候,郁阳泽一言不发,静静坐在那里,垂眸,似乎已经入定了。
仇元琛快速翻过那个话题,抖抖那张请柬:“所以新娘是谁?”
顾千秋道:“不知道啊。”
仇元琛思考了一秒钟,叹道:“青雾镇琉璃寺真是好大的鸿福,不,不对,是整个佛修界好大的鸿福。据我所知,佛修在千年前就衰落了,若不是皇家一直敬佛、民间香火不断,他们早都绝后死透了。但偏偏这一届,出了个无上第三的‘宝月映琉璃’……该不会就是刚刚那小和尚的师父吧?”
他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扭头去看顾千秋,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顾千秋抹了把脸,说:“没事,你继续说。”
仇元琛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张嘴就要问,被顾千秋一个严厉的眼神打住,话出口转了个弯:“咳咳,就是不知道琉璃寺的老住持现今身体如何。”喜帖被他拿着哗啦啦地抖,“好不容易结出来的千年佛子,琉璃佛琉璃月琉璃心,居然要跑去结婚,还要宴请天下英雄客。我要是他啊,估计双眼一翻就见佛祖去了。”
顾千秋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仇元琛翻开请帖:“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你看,请柬上写着我的名字呢,喔唷,还有郁阳泽的,不过没请你。”
顾千秋的聒骂就在嘴边,但全被他咽下去了,柔声道:“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么可能会邀请我呢?”
他不再理会老铁,把头转开。
却见郁阳泽的手指一直微微颤抖,微弱的迫切和烦闷压也压不住,被顾千秋轻而易举地看了个一干二净。
顾千秋给仇元琛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后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掀帘子就出去了。
当然,他那句“你真行,你丫让天碑第四给你赶马车!”虽没出口,但凭借两人的心有灵犀,必然已经在顾千秋的耳边咆哮完了。
顾千秋迅速想了一下现在的身份定位,劝道:“不必忧心。你比他厉害多了。”
郁阳泽却一偏头,显然拒绝交流的样子。
顾千秋显然不能见自家小孩儿掉进死胡同里,但宽慰也没什么立场宽慰,正绞尽脑汁地无言以对,却见郁阳泽忽然偏过头来,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下一秒,他就把问题问回去了:“那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这个问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提起,又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放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顾千秋干巴巴地开口:“仇楼主说……”
却忽然,一个东西塞进了顾千秋的手里,他低头一看——鱼影琼扇柄!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上次跟郁阳泽吵过架之后,他就偷偷把这个东西塞进郁阳泽的被褥里了——还拿棉花团吧团吧,偷偷重新缝了针脚,生怕被看出来。
结果,又被这小兔崽子拿出来了!
但谁料,郁阳泽这次说的是:“你比我更需要它。”
顾千秋一愣,旋即想起来他指的是“情欲”,鱼影琼扇柄解万般不利、涤荡浊气,最主要的是出自缘灭楼,对俞霓的手段天生克制。
还不等他说话,郁阳泽忽然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拿这个?”
顾千秋抬眸,郁阳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反应中察觉出什么隐秘。
但顾千秋一吸气,莫名其妙地道:“当时你什么都不拿,就剩这个在最后,我不伸手,难道要任凭它流过去么?”
出乎意料的,郁阳泽“哦”了一声,并不做别的反应。
顾千秋想把鱼影琼扇柄给他推回去,还没想出什么借口,郁阳泽忽然问道:“仇楼主,到了吗?”
仇元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顾千秋这才想起来这茬,跟着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仇元琛一下把帘子撩开,外面的景色一览无遗。
漆黑的长路,月色稀薄,湿润的泥土上散落一些白色的纸钱,被马车辙压过去陷在地里,周围密林重叠,招魂幡晃荡,似有鬼影幢幢在招手。
而他面前立着一个界碑,上书——
“前路黄泉地,生者快回头。”
第40章
“道理我都懂。”顾千秋扯了扯身上不合适的衣服,“但我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仇元琛说:“哎呀,时间紧迫,你还挑什么啊?有的穿就不错了!”
郁阳泽说:“乌衣、夕阳纹,黄泉地界,鬼修全是这么穿的。”
顾千秋双手叉腰,扭头,气势汹汹:“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为什么又是我穿裙子?”
仇元琛理直气壮,道:“那我们刚刚打劫的三个鬼修刚好两男一女,你不穿,难道要我们穿吗?”
顾千秋一时语塞,心累不已。
季小少爷年方十七,好吃懒做,修为不济,身上找不出半块肌肉,身形偏瘦,甚至连个头,都比寻常少年矮了一些。
而他身边。
老铁直逼一米九的个子,因为是剑修还杀气十足,外界评论往往“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穿裙子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郁阳泽倒没如此“壮汉”,但也跟这条裙子八字不和,那张脸俊秀冷漠,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里,乌黑的睫毛垂落,拒人千里。
顾千秋揉了一把脸,勉强接受了现实。
呼啸的寒风刮过茫茫原始深林,巍峨的山脉横亘在灰白天穹之下,似乎要落雪了。
“这儿的天气真不好。”顾千秋没忍住朝手心呼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稍纵即逝,“这条路上鬼修不少,看样子是要跟咱们一起进城。看来最近鬼长安中有事啊。”
虽然黄泉是鬼修的地盘,一群厉鬼一起生活,但它们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自然的建立起了权威和阶级,甚至跟人间一样,大多数鬼修只是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必要时候才会选择进入“长安城”。
仇元琛抄着手,语气不屑:“黄泉是苍恒鬼蜮覆灭后,由当时逃出来的鬼修重建而成。彼时修真界‘灭鬼’大获成功,就算有侥幸逃出来的也全是歪瓜裂枣。”
顾千秋刚想张口,忽然肩上一沉,是郁阳泽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
他动作自然,不说话,甚至都没跟顾千秋有眼神交流,象牙一般的皮肤质地让顾千秋的心脏某处微微一动。
仇元琛还在继续说:“‘鬼修’,听起来吓人,但其实都是苍恒鬼蜮的威名,现在的‘黄泉’?哈,连五大门派都没混上。”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
离恨楼主,上古轩辕一脉,以剑立世,普渡众生,娘胎里就带着的嫉恶如仇。
他一生绝无污点,信念崇高,看不起阴沟下水道里的鬼修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顾千秋拍了拍他:“愿你的离恨楼早日壮大,然后把这些混蛋玩意儿全都给铲除了!我愿意给予你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仇元琛眼睛一蹬,顾千秋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柔弱,道:“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特别是面对黄泉鬼主凌晨,你千万别……”
仇元琛怒目一蹬,还以为他旧情未了。
但顾千秋道:“这人阴险狡诈,比俞霓还不要脸,我建议你别跟他虚与委蛇,最好是照面了一句话也别说,抽出轩辕,砍他丫的!”
仇元琛满意地颔首。
而此时,郁阳泽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让他眉梢形状显得特别凌厉,但偏偏他神情是含蓄而伤感的,那些欲言又止只在瞬间闪过,像是疾风骤雨之后的嶙峋死寂。
顾千秋当作没发现,拢了拢披风,轻道:“走吧。进城看看。”
整个鬼长安听名字就知道了,仿古都的建筑规规矩矩,若不是鬼气森严到难以忽视的地步,这里甚至能称得上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