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围有一片空地,鬼修们聚集在周围,如盘旋等待的秃鹫。
而凌晨本人垂着目光。
就在他要咬牙站起来的时候,蹉磨直接穿越人群,走了进来。
他腰间剑鞘一压,威压以他为中心,不轻不重地刺进每个鬼修的脑子里,他们才如猛然醒悟般,变成了日常的样子。
蹉磨直接上前扶起凌晨。
“大人,你怎么样?”
“……先进无垢楼。”
两人一起走向无垢楼,所有鬼修分列街道两侧,森森矗立。
他们也并不顶礼膜拜,只是在蹉磨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匆匆移开目光,几乎在上万鬼修的静默注视之下,两人走进了无垢楼。
一层大门紧闭,所有鬼修被隔绝在外,刚刚还歌舞升平的无垢楼霎时间清冷得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
蹉磨扶他至兽皮椅上,问道:“大人,你要率众去青雾镇吗?”
“……”凌晨提了一下嘴角,“你以为鬼长安内人人精诚团结,同甘共苦?”
蹉磨被说得一愣。
凌晨继续道:“你以为你是顾千秋,这儿是同悲盟?蹉磨,这儿是黄泉,都是各怀鬼胎罢了。”
一瞬间,所有鬼修欲凝又止的目光浮现在蹉磨的脑海里,让他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比起这外面无边的、蝗虫一般的鬼修们,蹉磨可以算是最幸运的——未入黄泉做人时,他是名门正派的亲传弟子;入了黄泉做鬼时,他也是鬼主最信任、亲密之人。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还在这无边鬼气的黄泉之中,保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天真”。
凌晨缓缓道:“若这儿是同悲盟、离恨楼、甚至是旧府……数万之众啊,琉璃一人,怎可能全身而退?”
刚刚莫名其妙的景象在蹉磨眼前数次闪过,蹉磨终于察觉到了那一丝该惊惧到极致的怪异。
恶鬼们哪儿会有衷心和主人?
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他们表面上敬重凌晨,那也只是因为凌晨《风雨卷》在手,能带领黄泉鬼众走向更高的地方。
而今日若凌晨的伤势更重些,刚刚他们就绝不只会看着,而是会冲上来分而食之,让鬼长安内换一个主人。
一时间,连无垢楼“省得有不听话的小鬼来打扰”的禁制,其最初目的都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凌晨几乎有不忍,看了一眼三十三层楼,深墨色的死寂和混乱,还有一点他留下的痕迹。
只可惜黄泉地界,养不了花。
凌晨又看了一眼蹉磨。
这个恶鬼的主人此时气虚,蹉磨这辈子第一次做坏事,被看得心虚不已,几乎有种被看穿了的头皮发麻感。
但最终,凌晨什么也没说。
他只淡淡道:“守在这里。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三十四层无垢楼——
传闻修真界内有人羽化之后,进入仙界,可见三十三层离恨天。
那么,他就要入得幽冥黄泉界的人,见比离恨天再高一层天。
第50章
天极,崇华道。
长夜漫漫,白色石砖铺就的宽敞路面上,风吹过时便有细碎的雪如纱,盖在路面上,形给人一种分外柔和的错觉。
一道身影背着箧筐,顶着烈风细雪,站在巨大的古旧石碑面前,神情平静地抬头去看。
这是个年轻男人,衣着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还是灰扑扑的色调,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料。头上带着枯树一般颜色的发簪,也是直直的一根棍儿,跟筷子没区别,彰显着他似乎并不富裕的家境。
若人与他相遇,定然要以为这是个要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准儿路上会遇到专吸人阳气女鬼或者狐狸精。
因为这人的长相非常……俊秀。
轮廓清晰而柔和,秀丽的五官没有一点攻击性,逢人未语先笑,嘴角永远保持着一个上扬的弧度,平静而温和的气质从他骨子里长出来,好似天生就如此这般。
他似乎有些冷,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
忽然,良玉榜上,最后一个名字“苗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崭新的名字──季清光。
若不是男人刚好站在这里,那么这个须臾间发生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季清光。”
男人略有些诧异。
合欢宗“人间极乐宫”出来的鼎炉,百花会上被多人争抢。
原来还是个修炼高手么?
不过“季清光”这个名字也只闪了一瞬间,似乎是天碑有些诡异难辨的迟疑……接着就被“第五程”三个字所替代了。
男人知道,这是沧海书院的大弟子,也是年少有为得很。
“第五程。两年前的重伤恢复好了么?”男人很揶揄地一笑,“再晚几年,年纪被限,怕是就无缘良玉榜了呀。真是好命。”
男人低头,哗啦啦地写了几个字。
他又慢慢念出了前一个名字:“季清光……不过只闪了一下,大概是死了吧。年纪轻轻,真是可惜啊。”
男人并没有对这个名字给予过多的关注,语气说可惜,也可惜得很虚伪。
他继续抬头向上看,不禁莞尔。
良玉榜首的位置,上个月才刚刚天降登顶的“自在”已然消失不见。
而“郁阳泽”三字,不出所料地重新金光熠熠、高居榜首。
他底下紧跟着一个叫“秋珂”的剑修,属同悲盟“孤妍”一脉,据说也是天资聪颖,将来有望登临无上。
不过男人并不太关注她,只笑吟吟地轻声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的小和尚不听师父的话,要下山去挑战惊虹山首徒。估计活下来的话,会花掉琉璃寺百年积攒的香火吧。──哎,真是败家子。”
他走到无上榜面前坐下,从身后的箧筐中拿出几卷草书,那轻薄的纸面瞬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又神奇地归顺于他的手底。
他仰头去看。
天碑前三,雷打不动。
而第四,已经变成了“巫山戏云雨”。
第五,“不惭世上英”。
第六,“山鬼啼风雨”。
“看来昨夜的竞争很激烈呢。”男人说,又思考了一下,提笔写字,“百花会上,俞霓因祸得福,穿云琴也能自如运用了。”
忽然,他的笔尖一顿,笑意更加明显:“只可惜伏虎枕没到手,不然现在……也不知道跟那活佛琉璃比起来,是谁要厉害些?”
他似乎掌握天下事,一个人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细细数来。
“哎,鬼长安内人心四浮,鬼主凌晨三十年《风雨卷》毫无进益,就要压不住各怀鬼胎的群鬼了呀。我看黄泉也该换个新主人了。毕竟群鬼聚集之处,不是其中最厉的恶鬼,如何黄泉安定?”
“不过姓仇的‘天命’未开。”他的表情微变,称呼上也显现出了明显的好恶,似与离恨楼主有就仇未报,“怎么不死那。”
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样子。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合上书页。
那些字忽然如活过来了一般,变成连续的长链条,围绕在他身边,白光如一粒粒萤火,又逐渐归于一页一页的草书。
随着他拂袖的动作,草书化成流星迅速消失在了身后的尽头,划过夜色,流下长长的星夜痕迹。
男人起身,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
他的目光定在无上榜的第七位,又逐个往上去看,一直看到高悬榜首的“明霞照剑霜”,继而偏头笑了一下。
“弓背霞明照剑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令狐良剑啊,你这个位置坐得安心么?”
当然,伫立的黑色天碑不会回答他。
男人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
风声潇潇,白雪卷地。
他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这里,看了无上榜许久、许久。
然后忽然脊背一松,整个人脱离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状态,深吸一口气,闭眼复又睁开,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
那副温和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甚至比刚刚更加无懈可击。
“我的情敌们……都很厉害呢。”
他缓缓说。
·
宽阔大路,一辆朴素的马车上。
顾千秋又不确定地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脉搏,确认还跳得很稳健,就第不知道多少次将他的胳膊塞回厚厚的毛毯里。
一抬头,正对上老铁的死亡凝视。
静默了大概三秒钟。
顾千秋先声夺人:“我就这一个独苗!不小心养死了怎么办?”
仇元琛却根本呢没关注到这个,而是用谴责的语气缓缓开口:“所以是你渣了他对吧?”
顾千秋:“?”
仇元琛激动:“要么就是你睡了他亲娘。不然他一个出家人,能用净琉璃灭世火烧你?!”
顾千秋:“……”
仇元琛真的是无语又震惊:“你连和尚都能搞?!……他们四大皆空,我无情问道,你、你怎么没来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