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弱弱地辩解:“我没有再用了……”
顾千秋看他,郁阳泽道:“一霎晚风是我自己悟的。”
阴差阳错的好几次,顾千秋都没看到郁阳泽认真出手过,是故一直以为他用的既然不是归去来兮,便是那个“新师父”的招式。
没想到他是自创的。
十年不见。
小孩儿原来长成大人了么?
顾千秋掐了一下眉心,仇元琛在旁边开口:“老顾啊,咱们徒弟呢肯定是青烟中的青烟,你不用太管他,就随他冒吧。”
郁阳泽一抬眸,仇元琛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他徒弟。”
仇元琛一拍顾千秋的肩膀,道:“你徒弟当初能毅然舍下美玉良才的位置,修为全废,重头再来,还只用八年时间就重新登顶榜首。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啊?”
顾千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顾千秋安详地往马车毛毯上一歪,“就让我变成一个只会吃吃喝喝、日益圆润的普通人吧。百年之后,黄土一盖,你们记得帮我多烧点纸。”
郁阳泽幽怨地盯着他。
顾千秋迟疑:“……那就再多活几年?”
仇元琛简直没眼看了,打断他们的腻歪,问郁阳泽道:“那你怎么还一身沧海书院的浊气?”
郁阳泽:“……”
顾千秋一骨碌爬起来,仿若刚刚那个要安详的普通人完全不存在,质问地看着郁阳泽。
郁阳泽:“……”
顾千秋端详了他半晌,斟酌道:“所以你的‘一霎晚风’,其实是‘数枝雪’和‘苦海无垠’的变式。你想取长补短,但是老王八的至浊至煞,我的至清至明,你捏不到一块儿去是吧?”
仇元琛非常惊讶:“你敢做这种事?”
修真一事,门派林立,其内核讲究的是各门各派的心法,各有不同。
而且一旦成型,就霸道无比。
就算是世上最温和的功法,它也有自己一套行气的流程,一旦加上别家杂糅,那真是不走火入魔才有鬼了。
特别是顾千秋的“数枝雪”。
这至清至明,进可杀人问鼎天下、退可疗养包治百病,实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心法。
面对顾千秋的质问,郁阳泽报赧一笑。
“……”仇元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现在还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真是惊虹山祖上积德了。祖师爷在底下头都磕烂了吧?”
顾千秋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郁阳泽心虚地说:“师父不必太忧心,我感觉还能压住……”
他语调越说越低,到最后跟蚊子嗡嗡没有区别,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能再练这个了。”
郁阳泽看着他。
顾千秋不容置疑地道:“你的侠骨香犹在,数枝雪加归去来兮是你最好的选择。”
郁阳泽悚然一惊,夹着尾巴就想逃,被顾千秋一把拽住命运的后颈,拎了回来。
“要上哪儿去?”顾千秋森森然地说,“乖徒儿,你不喜欢归去来兮吗?”
郁阳泽一顿。
往日惊虹山巅,长风卷地。
“全世界最厉害的心法都已经教给你了,难道剑意也要我嚼碎了喂到你嘴里?”
顾千秋用一根小木棍敲他的头。
“笨得像猪!”
日落之后,月色明朗。
顾千秋已经回了白玉京,身量比现在更矮更瘦弱些的郁阳泽提着侠骨香再到断崖上。
这是整个修真界最接近真正仙境的地方。
他脚下众生惶惶,逢春神剑下,佛魔妖鬼人尽数低头,不敢稍逾矩。
而他能站在这里,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他必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努力。
可让一个最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去悟“归去来兮”,他真悟得明白么?
侠骨香出,破开山间呼啸长风,剑气余威山林颤动。
不对。
侠骨香再出,斩断一片被狂风卷上来的落叶,碎裂成百微末。
不对。
郁阳泽试了许多年,试了无数次,但一直领悟不到其中的意境,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他吐出一口郁结的气,下意识烦闷地甩剑,威势又极,群山颤动。
还是不对。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身后忽然传来顾千秋的声音。
郁阳泽收剑、站好、低头:“师父。”
顾千秋踏着青砖小路拾级而上,月光像是为他穿上了一件锦绣轻衣。他未束冠,乌发随意搭在肩头,神情懒倦,负手而上。
郁阳泽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不是让你收敛全部意气。就你这个路边过条狗都得给他展示一下年纪,让你锋芒向内也不可能啊。”顾千秋走到他身侧,微微偏头,神色温和,“但你天生比常人稳重,意气有缺,若坚持走这条路,过了这个年纪,你便再难有所进益。”
郁阳泽垂着头:“我知道。”
顾千秋道:“你知道个屁。你要是知道,几年前就开悟了。”
于是郁阳泽不说话了。
虽然话不好听,但顾千秋神色是揶揄而带着笑意的,轻轻摸了摸郁阳泽的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你一直悟的都是这些吧?”
郁阳泽抬头去看他。
现在月色都凝在他的侧脸上了,将皮肤照出一种无瑕暖玉的质感,偏偏那双眼睛里,带着比月色还盛三分的清辉光晕。
郁阳泽仓促地收回目光。
但顾千秋应该是没注意到,继续温声说道:“你年纪尚小,修不出苍凉意很正常,不用太忧心。”
郁阳泽心中有愧。
他站在这个位置,山下群龙俯首,山巅一袭白衣,若不能服众,又该如何不落他的面子?
顾千秋却并不知道他心思拐了十八个弯出去,缓步向上,孤身站在惊鸿山绝壁上。
那瞬间,他身上锋芒尽数褪去,身影得跟月色融为一体,痕迹浅淡,几乎给人一种要羽化登仙境的错觉。
郁阳泽心中一跳。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顾千秋缓声念完,回头问。
“你以为我在想这个吧?”
郁阳泽心思被戳中了,小小年纪的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站在原地。
顾千秋一弯眼角,道:“不,我只是在想,明儿中午吃什么而已。”
郁阳泽:“……”
见他吃瘪,顾千秋大笑起来,兴致所至,忽轻喝一声:“逢春!”
唰——
暗夜流光顷刻毕至,雪白长剑锐利逼人。
顾千秋握住横悬剑柄,下一秒,直接纵身越出高耸绝壁。
郁阳泽下意识上前两步。
绝壁之下,顾千秋快速坠落,宛如一只雪白色的大鸟,但下一秒,就展开美丽的羽翼,扶摇而上。
他身如浮云,踏过广阔茂盛的山林,逢春剑刃上白芒耀眼,乘风舞秋霜,唤起天月明。
郁阳泽静默地看。
他知道,即便此间有仙人临世,也不会再出其左右了。
顾千秋一剑刺出,念道: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平剑横扫。群山颤动,森林静默。
“曷不委心任去留?”
回身反抹。浮光蔼蔼,鸟静风止。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郁阳泽陷入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里。
周边都变得有所隔膜,所有森林群山月色都远去,只有那白色的身影愈发清晰,几乎烙印在他眼底,继而镌刻在他脑中。
一隅天地中,郁阳泽几乎是下意识地接道——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