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经年累月的顽疴尽数瓦解,缓缓涓流满溢过他四肢百骸,通彻一瞬间,比登上良玉榜的那一刻还要令他欣喜若狂。
是啊,少年人为什么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只在众多论道君子中,起而行之,高声喝道:“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天人所在琼楼玉宇、洞天福地,绝不是他选择拿剑的缘由——同悲一道,剑气啸长歌,侠骨铸神魂。神剑冲霄去,为谁平不平。
“我不成仙。”郁阳泽笑着说,“师父!我不成仙!我要在世间行走一千年,我要让同悲道高悬在每一个作恶之人的头顶,我要天下霜刃不染尘,要众生不平皆死尽!”
悬崖绝壁上,顾千秋已然笑傲收剑,一边下山,一边笑着说:“别太兴奋了!打坏了我的白玉京,你得亲手给我砌回来!”
那一夜,郁阳泽以为自己可以只修此道。
修上一千年。
直到——
“师父——!”
惊虹山巅。长剑坠地,白衣染尘。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郁阳泽看着顾千秋的眼睛,终于颓然地出了一口气。
“喜欢。”郁阳泽略带着些悲伤道,“师父教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
顾千秋一挑眉毛。
郁阳泽低着头,沙哑道:“但是我不能修练归去来兮了。”
第53章
马车内一片寂静。
顾千秋面沉如水:“你什么意思?”
仇元琛也死死盯着郁阳泽,后者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
顾千秋给老铁使了个眼色,仇元琛一把抓起郁阳泽的手腕去探灵海,继而勃然色变:“——你!”
顾千秋忙追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仇元琛表情有一瞬间没绷住,以至于他本来想搪塞一下,却已经被顾千秋察觉了端倪,最终他只能说:“惊虹山的祖师爷在底下磕头应该没停过。脑门都磕冒烟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说人话。”
仇元琛道:“他早该要死的。但是残存的‘数枝雪’护住心脉,‘苦海无垠’又阴差阳错地合上了他的神灵,两者相加,现在他非但没死,还……还挺厉害。”
顾千秋错愕。
这个情况实在太难理解,顾千秋再顾不上仇元琛的重伤不治,强行借了一小股灵力,自己去探。
顾千秋:“啧!”
连他都能探出来,郁阳泽到现在依旧“身负重伤”,也就是他歪打正着、自己命硬、祖师保佑,这才能活到现在。
顾千秋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
郁阳泽更加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郁阳泽的是一个稍稍从下往上看的视角,抬眸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一只犯了错的家猫,偏偏又仗着自己受宠,笃定不会有人苛责于他。
顾千秋忽然萌生了一种怪异的念头。
他不等分清具体情况,便伸手将郁阳泽的脸推开了,继而顺手将他打包塞进毯子里,掖掖角落,就剩个脑袋在外面。
以此来掩饰他心中诡异的抽疼。
哎,若不是为了他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以郁阳泽的天赋,现在哪儿还需要在良玉榜上争名?他若刚巧在这十年里有些境遇,如今怕是都能直接登上无上榜了。
“师父……”郁阳泽刚想挣扎,被顾千秋不由分说地按住,“‘一霎晚风’你可以继续练,将来若能有所开悟,未必不能比肩‘数枝雪’。只是黄泉清气你必须到手。”
世间至污浊之地,生出世间最轻纯灵气。
郁阳泽阴阳之争的内功心法,需要这一丝灵力来保他的命。
但郁阳泽却反应很大:“那你呢?”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什么?”
郁阳泽急切道:“我摸过你的筋脉,时而命悬如濒死之人,时而又正常得堪称健壮。如此混乱的筋脉,没有黄泉清气,你以后如何修炼?”
顾千秋一哽。
而同时仇元琛也似乎忽然发现车顶棚上的坠子分外好看,堪称故意地挪走了目光。
郁阳泽敏锐问道:“什么?”
顾千秋心念急转,忽然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
郁阳泽的声音一顿,明显气势不足:“……什么?”
顾千秋见这个话题好用,怕他想起来刚刚那一茬,直接一用再用:“我说,你第一次在合欢宗,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郁阳泽:“……”
连仇元琛都能在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和他相认。
虽然顾千秋确实想要隐瞒,但他自问也不是严防死守,破绽多得有一箩筐。
郁阳泽:“……”
忽然,顾千秋一顿。
他几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算了。咱们都有错,把这茬全都翻过去吧。──诶,老仇,还有多久才到?”
仇元琛已经听完了故事,看不惯他们的“卿卿我我”,一撩帘子又出去了,没好气地说:“马上就到!”
郁阳泽被裹成了个大粽子,又偷偷看了一眼顾千秋——虽然形貌异改,但神魂犹在。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脸有些红,但瞳孔却一动不动,似乎要将这个身影牢牢地镌刻在他的骨头上,从此除非血肉骸骨都做飞灰,否则再也不忘。
直到顾千秋扭头过来的前一秒,郁阳泽才快速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是那懂事的样子。
顾千秋从刚刚就觉得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刚想训斥他一句,一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嘴唇毫无血色,偏又乖乖地看着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呵斥就这么卡在他喉咙里了。
“……”顾千秋一撩帘子钻出去,“老仇,我跟你一起看看马。”
郁阳泽无声翘了一下嘴角。
今夜,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而刚才最后那个问题,郁阳泽不会告诉顾千秋的是,当日惊虹山侧峰上,暴雨如注。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千秋的命啊——!”
仲承长运干枯的手臂犹如钢铁铸就,一把拉起长跪不起的他,风雨之中,雨珠顺着他面容上的沟壑下落,这般苍老而又坚不可摧。
一老一少在飘摇暴雨中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叫做顾千秋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连坟茔都没立,变成无时无刻只要提及就会阵痛的伤痕。
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
香客若要上山,先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天王宝殿内大肚弥勒、韦陀肩扛金刚降魔杵,最终走到大雄宝殿,点佛法僧三香,便可述诸苦难、祈福还愿。
而除开这一条上山路,香客络绎不绝,其余地方便可堪称人迹罕至了。
清幽山林里殿堂、门窗、亭榭、游廊相映成趣,小沙弥们静静做着自己的功课,老禅师坐在山野林间参禅悟道,一动不动。
琉璃推门走进主供佛殿。
佛殿内,巨型的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略微俯首,眼神下视,慈悲目光平等地看向每一个信众。
琉璃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
若是信奉天下禅宗之人,必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这就是琉璃寺的参禅大法师、主持慈心,御赐僧袍,佛法通悟,行满功圆。
慈心大师进门之后,先是走到蒲团面前,行了三遍五体投地的大礼,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去看稍远处的琉璃。
他就安静地杵在那里,光影交错,显得有些冷漠。
但琉璃的面容非常年轻,几乎有些秀致,薄唇、长眉,那双眼睛却往往微垂,不太习惯与人对视。
——那是因为琉璃天生琉璃心,往往与人相视的时候,能直接看透所有人心底的丑恶与污秽。
而众生在世,谁敢称自己一尘不染?
琉璃小的时候,有一次夜半跑到慈心的僧房玩闹,慈心惊醒与其对视,那双泛灰的浅色瞳孔让他骤然生出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不锁房门睡觉。
所以琉璃也没有其他小沙弥作为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