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明镜台,仿佛无妄海面结了冰,一眼望不到尽头。
光可鉴人的冰面上,靳言一身白衣,独自侧身躺着,一只手肘撑着头,一只手中捏着白玉酒瓶,视线放空,看着漫天风雪。
那一天,便是这样,漫天风雪。
年轻的靳言浑身是伤,雪白的衣衫上沾满鲜红的血,身上被一道又一道的剑气捅成筛子,却固执地将雌雄双剑抵在地上,不肯让双膝弯曲半分。
那时的靳言,还带着少年的骄傲、固执、理想,满身的棱角。
那时候,他想,今日便是他的劫数了。
他死便死了,虽然有遗憾,有不甘,但他不怕死。
可是,那个一向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修士,却在那时候站出来,挡在靳言面前。
“我甘愿,于今日,身消道陨,换我徒儿一命,还望诸位,高抬贵手。”
“师父……”
明镜台中央,靳言丢开酒瓶,抬起手,手掌穿过漫天的碎雪,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
就像那天,师父陨在他面前时,顷刻间化作漫天飞絮的模样。
“师父,寒玉门近些年,新招了七十九名内门弟子,三百八十六名外门弟子,五百二十三名扫洒弟子,还有……一个临级短工。
“师父,你走以后,小素,我一直替你照看着,我想,要不了多久,他便要给你领回来一个儿婿了。
“师父,仙山脚下,你当年种下的那一株腊梅,如今已经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梅园了。
“师父,寒玉宫还是像往常一样,好冷。
“师父,我好想您……”
举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转动着,指缝之间,漏下一片白雪,雪花落在靳言眼角,融化成水。
靳言拿指腹擦拭眼角的水,忽而便想到古茗的那些无心的话。
这寒玉宫,极寒极冷,哪里有灵植能活得下来呢。
他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一待就是百年。
他站得越高,走得越快,其他人便离他越远。
偶尔驻足回首,靳言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经茕茕孑立,孤身一人了。
就像现在,这么大的一张明镜台,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躺在这里,却只有风雪为伴。
冰冷,寂静,闻不到一丝修士的气息。
……修士的气息?
鼻息之间,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火烧旷野的味道。
靳言蓦然坐起身,回头望去,看到视野尽头,一个小黑点,正在奋力地向他靠近。
靳言垂下眼皮,一时有些无言。
——这笨蛋修士,不是已经学了一个多月的御物之术了,为何还是连最基本的飞行也不会?
——跑起来这样丑,像只出来撒欢的小土狗似的。
——本座给的灵舟呢?也不知道用……
靳言一路腹诽着,视线盯住对方靠近的身影。
林澹一路狂奔过来,到了靳言面前,一个急刹车,没刹稳,险些连人带托盘砸在靳言脸上。
靳言冷着脸,抬起一根手指,帮他站稳了,
“你来做什么?”
又是一声冷声质问。
林澹有点懵,心想怎么每次我送灵植过来,尊上都是这么一句话,尊上是不是记性不太好?
“尊上,我、我给您送灵植来了。”
靳言垂眼看向那托盘里的神焱芦苇草,神识查探到那上头残余的木系灵根的气息,哪里会猜不到这灵植是怎么回事。
古茗倒是人精,懂得这个时候自己退避三舍,将壮壮推出来。
“嗯,放下吧。”
靳言随意点了点身边地面。
“哦,好。”
林澹嘴上应着,一捧芦苇草却仍旧拿在手里,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靳言转头看他,“怎么?”
林澹盯着靳言的眼角,
“尊上,你怎么了?”
靳言微微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
就听对面继续问:“是有什么事,伤心了吗?”
……伤心?
……他在伤心吗?
靳言唇角扯成一条线,“没有,许是风沙迷了眼。”
“哦……”
林澹便不再继续追问了。
今天掌门没有戴斗笠,也没有那厚厚的纱幔遮挡,只是戴了一张白玉雕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
两人的距离因而变得很近。
林澹从对方泛红的眼尾,可以明显看出来,对方在伤心,在难过。
可是掌门这样的性子,不愿意别人点破,他正常了。
他不承认,林澹自然也就不去戳破。
沉默片刻,靳言开口:
“无事的话,便下去吧。”
“哦……”
林澹转身,慢慢往外走,走了几步,发现那神焱芦苇草竟然还在他手上攥着呢,又慌张折返回去。
这一转头,视线不期然,和掌门撞上了。
靳言迅速收回视线,眼底的情绪也很快敛藏起来。
但林澹离得近,还是将那情绪,清楚地看在眼里。
刚才他转身想走,掌门就是用那样的目光,在看着他的背影的?
林澹的心头忽而颤动一下,不知是因为掌门那个眼神,还是对方眼角的红。
他走到掌门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尊上,上次你问我要白茅草,我没给,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的。
“那白茅草我送不了,我……我再另外送你一样,可以吗?”
说着,林澹把手中的神焱芦苇草递到靳言面前去。
靳言垂眸瞥一眼那白色的灵植,冷声哼笑,
“拿本座自己的灵植,送给本座?”
林澹脸上浮现一个有点憨憨的笑,
“不是……不是这芦苇草。”
他抬起手,在那白色的草叶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扒拉了半天,然后……
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朵指甲盖大小的小红花,送到靳言眼前,
“这小红花,是我自己的灵力滋养出来的,送给你。”
在这遍地白茫茫的明镜台上,这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红,显得很突兀。
林澹这么个个子高挑、身材壮硕的修士,却捏着这样一个小红点,看起来又十分滑稽。
靳言垂眸看着那小红花,许久没说话。
“你笑了?”
林澹轻声问。
靳言慌张将视线从那小红花上挪开,唇角重新崩成一条直线,
“没有。”
林澹自然不信他。
明明就笑了,他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冷冷清清的孤月真君,笑起来,是这样的?
虽然戴着面具,可是,还是那么好看。
像夜间悄悄绽放的昙花,短短一瞬,却十分惊艳。
林澹太想留住那笑容了,所以他将那小红花塞进掌门的手中,然后笑着说:
“尊上,你如果喜欢这小红花,我以后还可以送很多很多过来,把这一片白茫茫的宫殿,遍地,都种满红色。”
第39章
把这白茫茫的宫殿,遍地,都种满红色?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