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气。
“就用这指甲盖大的小红花么?”
靳言抬起手,掌心托着那红色的一小点,微微挑眉,眼底写满质疑和嘲讽。
但是他原本眼中布满的伤心和难过的神情,却消散开了。
林澹见状,嘿嘿嘿地笑起来。
林澹没想那么多,只是刚才赶过来的路上,远远地看到掌门那独自倚在冰面上,对着天空喝酒的身影,觉得对方真的很孤独,又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掌门眼底写满的哀伤和难过,他的心便忍不住揪起来。
他此时也顾不上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孤月真君的忌惮了,一心只想要哄对面开心。
送完了花,被对面质疑,林澹也不恼,乐呵呵地回:
“现在是还有点小……
“这是我刚学的小法术,叫妙手生花,我用得还不太熟练,而且我最近体内灵力不太多,所以废了老大劲,就变出了这么小一朵。
“尊上,你等等我。
“等我修为慢慢升上去,把那妙手生花用得熟练起来了,灵力也充足了,一定给你变一朵大红花,不是,变很多很多大红花出来,到那时候,谁来到这寒玉宫,都不会再说这里阴冷了,只会感叹一句,嚯,真喜庆啊!”
林澹浑身上下都带着凡界的烟火气,他此时双腿叉开了,蹲在靳言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着“喜庆”的话,还要把两只手臂抬起来,挥舞着,比划着。
这明镜台是靳言的灵力凝实出来的,极阴极寒,林澹蹲在冰面上,手舞足蹈地讲话的时候,口中不断喷出白气,拍打在靳言脸上。
靳言默默听着对方那些啰哩啰嗦的叙述,视线从对方冒着白气的双唇,缓缓往上,挪到对方的双眼中。
那笨蛋修士,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瞳仁黑亮黑亮的,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黑曜石。
他讲出“将这白茫茫的宫殿种满红色”时,那一双眼睛里会放出异样的光。
像死寂的荒野上的一粒火星。
靳言在这“荒野”中待了太久,乍然看到那粒夺目的火星,忍不住,便被吸引了。
林澹一心想要哄对方开心,喋喋不休讲了许多话,讲到口干舌燥,一低头,发现对面正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瞬间便哑了。
一股无名的热意,“噌”地一声,直冲到天灵盖上来。
他刚才满心想的都是“不想他独自伤心难过,想再看他笑一次”,因而很多顾及都抛诸脑后,甚至主动凑到对方跟前来。
到这时,对面看起来不再那么难过了,林澹的理智才逐渐回笼。
然后恍然发觉,他们两人,挨得也太近了些。
这……已经远超正常社交距离了!
林澹垂下眼,可以清楚看到对方每一根向上卷翘的睫毛,还有那睫毛上飘落的零星几片小雪花。
两片薄唇依旧是那么殷红,水润,离得近了,从林澹的角度,甚至隐约可以看到他瓷白的齿间,静静躺着的一点舌尖。
林澹感到口干舌燥。
他艰难吞咽着,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双唇,又将舌尖卷起来,送入口中。
啊。
打住!
他在脑补什么奇奇怪怪的画面!
这,实在太不礼貌了!
他脸颊烧得滚烫,慌忙错开视线,垂下眼,
“我、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这时,对面修长的手指靠近过来,冰凉的指腹碰了碰林澹滚烫的脸颊。
扑通。
林澹吓得手脚并用往另一侧躲,可地上都是冰,太滑了,他一时之间手臂没撑稳,整个人仰面翻倒下去,又很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一边傻兮兮地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
林澹涨红着脸,举起手中的神焱芦苇草,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
“那个,尊上,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尊上了。”
靳言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待到对面的笨蛋修士退出去两米远,才缓缓收回手。
靳言常常觉得,这笨蛋,像只路边的流浪小狗崽似的,每当靳言向他示好,想要与他亲近时,狗崽子便会吓得夹着尾巴跑开,可靳言转身,佯装要离去了,小狗崽子又会依依不舍,摇着尾巴跟在他屁股后头。
想到这里,靳言微微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也不强留他,
“嗯。”
得了令,林澹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转身就要走,想起来那神焱芦苇草还在自己手上,又回来,
“尊上,您的灵植。”
靳言却没收那灵植,只淡淡说:
“送你了。”
林澹正在弯腰放灵植,闻言,动作一顿,满脸震惊地抬头,
“送我?!”
靳言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林澹一双眼睁圆了,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他先前那样蹩脚地学着人家讲那种“再续前缘”的话,都没能换来一株仙山上的灵植,如今,掌门就这么随手把一株完整的上品灵植送给他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澹抱着那一株神焱芦苇草,从那硕大的“祭坛”上走下来的时候,人还是懵懵的。
古茗早早地等在那明镜台的结界外头,不停地来回踱步。
他先是忘了今天是那位祖师爷的百年忌日,竟然在这个节骨眼领着林小犬来送灵植,后来又因为要去与那方廉长老周旋,耽搁了许久,没来得及通知林小犬。
想来林小犬是等不及了,便自顾自进入偏殿送灵植去了。
后来误入了那床榻边的传送结界,到了掌门祭奠师尊的明镜台边,而偏偏那修士今日发髻上插着掌门给的寒玉钗——那是掌门亲自颁发的通行令,见钗如见人,守阵的侍卫自然是不敢拦的。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让那看守菜园子的小修士溜进明镜台中央。
这……
怕不是要酿下大错!
古茗越想越担心,越想越焦躁,额头上冒出一层层的汗水来。
他终于忍不住,正要抬脚直接进入那明镜台去看看情况,忽而,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年轻修士,手中抱着那神焱芦苇草,连飞带跑地,出来了。
“如何?”
古茗慌忙迎上去,看向林澹怀里的灵植,“没能送出去?”
林澹摇摇头,“不是,尊上他,说把这灵植,送我了。”
古茗一听,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来。
他太了解自己的掌门了,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致送灵植,而不是把壮壮连人带草轰出来,那就是心情不错。
想到这里,古茗微微怔住。
……心情不错?
今天可是寒灯真君的百年忌日。
往常这种时候,他们寒玉宫里的修士们,能不被掌门无意中散出来的凌冽寒意冻伤,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壮壮进去一趟,非但没有惹恼掌门,反倒……让掌门变得心情不错了?
古茗领着林澹往玉石长阶上走的时候,忍不住问:
“小犬道友,可是做了什么,让掌门竟愿意在这个时候,送你这神焱芦苇草?”
林澹赧然笑笑,“也没做什么,就是聊了两句闲话。”
古茗跟着笑起来,“想来,哪怕是闲话,也应当是掌门十分受用的,宽慰的话吧。”
林澹想到古茗刚才话里的深意,又问:“你刚才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说着,又抬头,看向寒玉宫正上方突兀地浮现的那巨大的冰雪做的“祭坛”。
听到林澹的问题,古茗怔住,“你……原来你竟不知道?”
林澹更懵了,“知道什么?”
古茗垂下眼,轻声说:“三百年前的今天,掌门的师尊,寒灯真君,身消道陨了。”
林澹哽住,很轻地从喉咙里叹息一声。
原来,是因为这个伤心?
古茗看他那样子,忍不住问:“小犬道友,连掌门为何事摆的明镜台,竟然都不知道,那刚才,如何能想到去宽慰掌门的?”
林澹被噎了一下,只能如实回:“我就是,看到尊上伤心,不想他那么难过……”
古茗一时无言以对。
寒玉门之所以能成为北斗大陆最大的门派,屹立百年不倒,是孤月真君一手撑起来的。
整个宗门上下,记挂掌门安危的修士,不胜枚举。
他们之中,有像玉水峰峰主那样,定期为掌门献上万寿阳灵丹,帮助掌门减缓修炼的痛楚的。
也有像左右护法那样,愿意随时为掌门拔刀迎敌的。
还有像古茗这样,勤勤恳恳服侍掌门日常起居的……
他们景仰、敬重、忌惮、乃至惧怕掌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自己对掌门,对寒玉门的忠诚。
可是,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在祖师爷百年忌日这一天,有胆量走到掌门身边,讲一句宽慰的话。
他们从未想过,或许做到孤月真君那个位子上,这么久了,他需要的,根本就不是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锦衣玉食,而只是,一句问候。
像朋友,像亲人,像爱人那样,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