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讷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肖兰时打量着他:“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施行知抬了抬手里的木盆:“倒水。”
肖兰时又盯着他看了两眼,看施行知的模样,不像是听见肖回渊声音的模样。
于是他立刻问:“今天从华说,祁安山上的守卫什么时候才回来?”
施行知思索片刻,道:“子时。”
“现在是什么时刻?”
“戌时。”
肖兰时拍拍他的肩:“多谢。”
“诶——!”施行知忙转头要叫住他,可肖兰时立刻风一样匆匆跑远了。-
肖兰时从祁安山上下来,便立刻易容朝向满庭芳走。
他捂着胸口的伤,脸上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那天攀登的时候,耗费的精力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只是稍微运用下真气,他整个人便像是一只被抽干的河床。
夜晚拉开了序幕,在金麟台守卫的鞭声和队列中,家家闭户,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叫得格外凄清。
“那边!快!”
肖兰时待一队侍卫走过,他才从墙角的黑暗里显出身来。
写着“满庭芳”三个大字的牌匾就挂在对面的楼阁上,遥遥相对,两天前他们离开时的记忆仿佛历历在目,又像是在日月的更替中过去了很久。
他耐心地等了许久,在门口的侍卫轮岗的间隙,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一踏进满庭芳的门槛,他首先闻到的不是昔日的幽炉焚香,而是一股肃杀的血腥味。
以前满庭芳的院子里竖着一面很大的影壁,现在肖兰时再望向它的时候,上面那副清水芙蓉图已经被火烧焦了一半,其上还有几枚骇人的血爪印。
一路上,肖兰时是抱着希望来的,肖回渊传音说所有人都死了,他不信。
可每当他在满庭芳又迈出一步,他心里的那份希望,就好像被人拿着刀用力狠狠刺上了一刀。
他根本用不着在院落里东躲西藏。
因为整个满庭芳除了死人,就是吃腐肉的黑鸟。它们的身子隐没在黑暗中,独独亮着一双双眼睛,随着肖兰时的脚步警惕转动。
五城各大家族的族袍凌乱地倒在地上,一具尸体连着一具尸体,肉山堆叠在一起,肖兰时几乎都没有几个能下脚的地方。
最让他痛苦的不是亲眼看见那些已经被腐鸟啃食的肉身。
而是满院落的刑具。
碎轮上积存的骨渣厚得已经让那铁轮再也无法转动,铁椅上的尖刺已经被完全磨平了尖锐,血痂像是蜡油一样在院子里落了一层又一层,放眼望去,满院落几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无一不是身首异处,四肢尽断。
有了血的浸润,院子里的蝴蝶兰开得格外红。
死一样的寂静。
肖兰时袖下紧握的双拳在抖,他双目猩红,他不断往前走,身下碎尸生前的凄厉哀嚎仿佛就在他耳边向他吼。
他来到萧关人马盘踞的楼宇,惊飞了几只黑色的大鸟。
忽然,远处似乎有人在说话。
“你他妈干脆一刀杀了得了,还花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另一人说:“万一呢?万一从这小崽子嘴里问出来有用的,你我不就是大功一件!”
“嗤。你看看他,这么硬,都打成这样了,能告诉你什么?”
那人在袖章上擦着一柄弯刀,奸笑道:“他们只知道打,和我这刀可不一样,我做的是细活,你明白么?”
对面弟子会意,不屑哼了声:“那你问吧,子时要交差的,别忘了。”
“知道。”
等同伴走了后,那从家弟子立刻从地上提起来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他浑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若不是胸膛还在若隐若现地起伏,那根本不能看出是一个人。
被他拎起的那人双腿已经被敲断了,正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那从家弟子故意在他那断腿上猛踩两下,讥笑道:“不愧是萧关那冰窖里来的,骨头就是硬啊。”
“啊——!!”
那人身体因疼痛剧烈得抽搐,喉咙喊得几乎已经失声。
他越是挣扎,从家弟子的笑声便越是放肆。
从家弟子蹲下身,很是嫌弃地拨开他沾满血痂的长发,露出一张痛得麻木的脸。
他似乎很是好心地拎起那人的衣领,粗鲁地在他眼睛上抹了两下。
上面的血迹被擦掉了,底下是一双年轻的眼睛。
那双眼睛迷离得几乎失焦,眼眶上的红斑象征着他连日折磨的冰山一角。
就在不久前,这双眼睛还总是含着笑。他笑盈盈地递给肖兰时绳结,送肖兰时离去的时候还总是提醒他注意安全。
从家弟子从他的衣领上翻出绣纹:“德?你叫卫德?”
小德子的右耳不断向外冒着血丝,双耳都被贯穿,他根本听不见从家弟子在说什么。
见他没反应,从家弟子眼里泛起怒意:“老子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小德子疲惫地望着不断向他逼来的刀尖,可他知道,无论怎么躲,那刀迟早会贯穿他的喉咙。整整两日,他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法,于是他对于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他除了麻木之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
他已经不怕疼了。习惯了。
满院的血腥味无非只能造就两种人,一种是麻木,另一种是残忍。
紧接着,从家弟子拿磨好的刀尖不断向小德子的右眼眼球逼去,狰狞问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家主子到底去哪儿了?”
小德子忽然笑了,一滴晶莹从他的眼眶里跌落。
就在泪珠跌出眼眶的一瞬间,那冰冷的、残忍的、坚硬的刀尖像一条毒蛇一样,猛地刺进他的眼睛。
滚烫的鲜血仿佛猩红的瀑布,霎时间漫上了他的脸。
“啊——!!!”
小德子痛苦的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呐喊,都不会有人来救他。
在不远处的破墙上站立着一排乌鸦,一个个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滚动的肉体。只要那团血色停止了动作,它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食上去。因为皮肉新鲜。
小德子的血喷溅在从家弟子手腕上,弄脏了他的紫色衣袍。
他很是险恶地拔出了弯刀,另一只手提起小德子的衣领:“你们主子早就把你们踢得远远的,都是做狗,不如你就说了,少给自己找不痛快。”
小德子用仅剩的一只左眼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从家弟子一喜,侧耳俯下身:“你说什么?”
他分辨了许久,才发现小德子说的根本不是卫玄序的下落,而是毫无意义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天晴了”。
“妈的,你敢戏弄老子!”
从家弟子凶狠地提起了弯刀,正对着小德子的左眼就要刺去。突然。
一把快刀先他一步向他砍来,刀锋掀起一阵劲风,将他连人带刀猛地掀翻在地上。
从家弟子一个鲤鱼挺扑腾起来,惊愕地大喊:“谁?!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盘?!”
破风声中,那柄快刀丝毫没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在他话音未落便立刻杀了过去。一刀连着一刀,一刺又是一刺,密集的刀锋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招招式式尽是无情的杀机。
从家弟子在快刀下连连后退,身上不知落了多少道口子,鲜血从他的嘴里咳出来,他抬臂企图挥剑,可根本钻不进那刀法的一丝一毫。
弟子急得大喊:“谁?!报上姓名!!你他妈不知道爷爷是——”
话音未落,一道银色的寒光从他腿上划过一道细小的血痕,他整个人仿佛倾颓的大山般轰然倒地。
一双银色流云靴缓缓落下。
他抬起头,瞪大了双眼:“肖……肖……”
肖兰时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他紧盯着地上的从家弟子,手里的刀尖正对上他的眼睛。
“还你。”
下一刻,钝刀的刀尖立刻刺上他的眼,肖兰时紧握着刀柄,一寸一寸地向前用力。
凄惨的叫声又接连不断地喊起来,那弟子因为剧痛而本能地扑腾挣扎,而他每次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得刺入的刀口转动着皮肉。
肖兰时立刻奔向奄奄一息的卫德。
他慌忙道:“小德子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看元京最好的医生,你不用担心。”
卫德拿自己仅剩的一只左眼看着来人:“肖、肖……你们……公子……没事吧?”
肖兰时连忙抬起他的一只血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急道:“好着呢。你坚持住,我带你去看他,你千万挺住了,行吗小德子?”
可他已经听不见肖兰时的声音了,只能本能地感觉到肖月他想带自己走。
卫德用尽全身力气,倔强地挣扎:“我要死了……是、是走不了……”
肖兰时急得大吼:“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你不是跟我说要活得比我长吗?你听话,我一定能治好你,我说了,我他妈一定能!”
卫德望着他,轻声说:“肖月,你听我说……你不要动……你不要、不要再让我花力气了……”
肖兰时不肯,他越是想要拉卫德起来,卫德就越是勾住刑具不肯走,涔涔的血顺着伤口的撕裂出流出来。他变得越来越虚弱。
眼泪涌上肖兰时的眼眶,他紧握住卫德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骂:“你他妈有病吧。”
卫德望着他,凄惨一笑:“你和公子要是带上了我……恐怕不好逃走了吧……我总不能……总是当公子和你的累赘啊……这次、就让我帮帮你们……我留在满庭芳,你和公子就能有时间跑得更远……更远……”
肖兰时垂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止不住地向下落,他一遍遍骂着“你他妈有病”,握着卫德的手紧了又紧。
卫德无神地望向天空,一边呛着血,一边喃喃自语般:“从华……是那个从华领着人对满庭芳用刑滥杀……他模仿你们的笔迹,信早已经送到各城督守那里……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你和公子……千万不要信他的话……”
闻言,肖兰时猛地一抬头:“从华?”
“再过不久,金麟台就要派人来焚烧满院的尸首了,你快跑吧……”
忽然,天上的乌云忽然散开了,金色的太阳悄悄露出痕迹,卫德直视着太阳,忽然笑了。
肖兰时惊慌地握紧他的手:“小德子,醒醒,你不能睡,你要是睡过去你就永远醒不来了知道吗?小德子!你坚持一下,我求你,算我求你,你不要走,你——”
忽然,他的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