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愁眉苦脸。
难就难在这事儿没法给卫玄序解释。
于是就开口敷衍:“他哭,他跪,他求,和我有什么关系?”
卫玄序没说话,但是望向肖兰时的目光里忽然一暗。
肖兰时没看见他的眼神,以一个极其睥睨的姿势,望着底下几乎快要绝望的乞求者。来祈愿树下乞求的男人,一下一下地俯身又直立而起,他粗糙的手掌间满是泥巴,额头正中间有一块差不多两只巴掌大小的黑印,又像是伤疤,看上去,更像是长时间的磕拜而留下的抹不掉的痕迹。
他说他从云州一路拜到萧关来,跪过云州的池罗神,也求过临扬的玉女池,甚至他也只身挺过了广饶的死人谷,一路跋涉,一路艰辛,什么灵验的神仙通罗他都已经拜过了,为什么他儿子身上的病还不好?
他说他什么都不求,只求神仙大人在上,能保佑他儿子至少吃上一口饭,他说他愿意用全部的身家哪怕是他这条性命,只要能换得他儿子的命。声声泣血。
良久,卫玄序又瞥了肖兰时一眼。
肖兰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淡然地说着:“我说了。他的死活,或者他儿子的死活,都和我没有关系。”
忽然,卫玄序眼底寄存在肖兰时身上最后一点光芒也没有了。
正当他要跃下祈愿树上的时候,肖兰时忽然开口止住了他:“哎哎哎,你要干嘛去?你没听他说吗?他几乎都转遍了天下六城,你想想他得求尽了天下多少的医术,都没能把他儿子的病治好。你一个修炼的修士,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起死回生,去管人家可能成千上万人都做不到的事儿?”
话音刚落,卫玄序的声音立刻:“他不是还活着?”
肖兰时一愣,直直地看向他。
“他儿子还活着,为什么不救?”
说着,便一跃而下,直直探到男子的身边。
“喂——”肖兰时望着卫玄序毫不犹豫的背影,嘴里想说许多话,但却被他利落地堵住了,涌到嘴边,全都像是吃了石头一样又塞回喉咙,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你有病吧卫曦……”
卫玄序刚才那个纵身一跃,什么都不顾及的死劲儿,肖兰时他可太熟悉了。
打自从几乎他刚认识卫玄序开始,卫玄序就总是这么夸张,无论在路上遇到什么,和他有关的和他无关的,别人一句呼喊,他就立刻拔剑巴巴地跟上去,只留给肖兰时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让肖兰时连反应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肖兰时不知道多少次明着暗着骂他,你卫曦是百家养的狗吗?别人一招呼你立马就凑上去,他们的事儿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是无论肖兰时抗议骂了多少次,每到下一次,当有人遭逢不公,卫玄序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提起伏霜,一道耀眼的剑尘刺目。
前半生都在算计里面摸爬滚打的肖兰时,一看见这傻子,气得不知道有多少次直跺脚,但无论如何,无论他使出了多少阴谋诡计,就是没办法拦住这傻子往前冲锋的步伐。那道剑尘实在是太闪耀了,胜过太阳。
肖兰时他没办法啊。
于是每次都骂骂咧咧地,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巴巴地跟上去,就好像小狗跟大狗。当他自己多少年后后知后觉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真恨不得给自己狠狠地抽两个嘴巴子,把自己抽醒。
但是已经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卫玄序身上那股傻气实在太强,每次他往前一冲,看着他的背影,肖兰时就完全忘了什么算计,什么利益。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要让卫曦这剑下的光芒,生生不息地明亮着。
“到底谁才他妈的是神仙啊?”肖兰时在祈愿树上骂着。
紧接着对底下的卫玄序大喊:“你许个愿!你许个愿,我就帮你救他的儿子!”
树下的卫玄序一愣,回头隔着满天的红陵,与他相望。树叶微微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随着这声音低念了几句,于是那漫天的红陵便开始闪动起光芒,无数星星点点的亮晶晶逆着风飘往天空。
耳边许多百姓跪倒了一片,不断在呼喊着“神仙大人显灵了!”“神仙大人显灵了!”还有刚才那个祈愿的男人,早已经卧在地上泣不成声。
纷纷杂杂的声音交替在一起,像阵风般在卫玄序的耳边呼啸而过。
视线尽头,肖兰时一身红袍轻纱,自由散漫地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也正盯着他,嘴角勾起无奈的笑意。
“我服了你了卫曦。”
◇ 第231章 有什么好气
当灵识重新回到身体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无力感立刻席卷上肖兰时的脑海,他本能地想吐,紧接着就扶着床边捧腹一阵干呕,但吐了两下,除了感觉把他的胆汁从肠胃提到了喉咙里之外,其他的,根本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听见动静,屋子里一个陌生的声音立刻温声说道:“你醒了,兰时公子。”
紧接着,肖兰时就在天晕地转之间听见了房间里传来脚步声,混杂着茶水和杯子碰撞的声响。
他用手指按压着嘴唇,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正两手端着一只水杯,略显担忧地看着肖兰时。
眼前的小厮穿得破旧却干净,脸生得也清秀,看上去就像是有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肖兰时摇摇脑袋,捂着头问:“你是谁?宋石呢?”
那小厮细立刻惊慌起来:“我是郑哀,兰时公子你如何不记得我了?你刚从卫公子的幻境里回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黄先生来瞧瞧?”
听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肖兰时才勉强从记忆的海洋里面揪出来了“郑哀”这个名字。喔。想起来了。
肖兰时抬起头再次打量着他,仔细一看,的确是熟悉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肖兰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眼前人,似乎好像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郑哀,长得不太一样了。
但肖兰时自己也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
正想着,突然,太阳穴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肖兰时抬手按压,五官因剧痛拧着一团,皱巴巴的。
郑哀立刻:“兰时公子,喝点水。”
肖兰时接过了,一饮而尽。
茶水是温的,不热也不冷,刚刚好,连手指触碰杯壁的热度也恰到好处。按理说,他不知道肖兰时会何时醒来,就算是房间里备下了茶水,也不可能恰到好处地如此备下。
像是看出肖兰时心想什么一般,郑哀立刻答:“是我一直替兰时公子温着。”
肖兰时抬眼看着他:“我睡去的时候,是你一直在旁边?”
郑哀顺从地点点头:“人手不够,麻娘吩咐宋石公子去照看卫公子了,思来想去,觉得我妥帖,就安排我来。”啧。
又这么欠下了个人情。
肖兰时一抬腿从床上坐起来:“多谢。”
“兰时公子不必言谢。”
肖兰时看向他:“一码归一码。那之前约定好的八千两,过两日我直接去督守府给你提出来,你不必担心。”
郑哀低头应了声“是”。
紧接着,肖兰时话锋一转:“卫玄序现在如何了?”
“请兰时公子随我来。”-
紧接着,肖兰时就在郑哀的指引下来到一个转角处的房间,和卫玄序之前那个房间不同,这个屋子里面朝北,似乎是在刻意躲避了太阳光。
一推开门,宋石的目光像是只兔子般朝闲聊锯齿看过来:“肖肖!”
肖兰时立刻用指头比了噤声,然后低声问:“卫玄序怎么样了?”
宋石几乎扑腾着走过来,将他领到床边。
低头,卫玄序还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从被褥里露出的手上,扎着大约五六根细长的银针。
肖兰时用下巴指了下,问:“这什么东西?”
宋石解释道:“肖肖,自从你去了之后,公子的脉象一直不稳,幸亏郑哀通医术,用银针略稳住了公子的脉象,也为你争取了时间。”
闻声,肖兰时立刻:“脉象不稳?卫玄序还没有醒过来吗?”
宋石略显担忧地摇了摇头:“从未。”
肖兰时眉头微皱:“这就怪了,之前两次,哪次不是我一睁眼,他就活蹦乱跳的跟个没事人似的?找黄老的人看过了吗?”
“麻娘已经请了。黄先生那边每天都差人过来探望,今早,黄先生的人刚走,说是脉象一切正常,只是身子太弱,需要静养。”
肖兰时半信半疑:“那黄老那边的人没说什么时候能醒?”宋石摇摇头。
“不对。”
突然,肖兰时立刻急匆匆地在卫玄序的床边坐下,抬手就按上卫玄序的脉搏,几息后,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旋即,他怒骂一声:“哪来的庸医!什么叫脉象平稳!卫玄序的脉象明明虚弱得都快要没了!”
此言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立刻轰然炸开在房间里。
宋石立刻惊慌道:“不可能啊!今早是黄先生亲自来探望的,他也同我确认过了,今早的时候,公子的确——”说着,他也磕磕绊绊地上来摸卫玄序的手腕,按上的一瞬间,宋石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肖肖说得没错,公子此刻的脉象极乱,若不是郑哀的银针暂时稳住了他的脉络,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紧接着,突然。
“咳咳——!”
床榻上的卫玄序突然开始猛咳起来,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所有的目光齐齐探过去,肖兰时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急声问:“卫曦?卫曦你怎么了?卫曦?”
可病床上的卫玄序只是猛咳,双目痛苦地紧闭着,完全没有一丝将要醒来的痕迹。
旋即肖兰时喊着:“小石头!叫麻娘和黄老来!快!”
“好!”宋石急忙答应一溜烟儿地去了。
正当他迈出房门的一瞬间,卫玄序的咳嗽突然又重起来,听上去像是什么沉重的木头在地面上坑砸的声音,两息后,一道血花出其不意地从他的口中喷出,滴溅在他纯白的领口,也同样喷溅在肖兰时的脸上。
那温热的触感一瞬间就点燃了肖兰时全部的毛孔。
他瞪大了眼睛,身下的卫玄序还在不住咳血:“卫曦!你他妈一定要撑住啊,成吗?!”
紧接着,麻娘慌慌张张地走来房间:“怎么了怎么了?早上我来看的时候还好好地,现在——”当她凑上来看着卫玄序满脸的鲜血,立刻震惊地止住了话头。
转而立刻出门向底下的小厮大喊:“你们底下几个站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没听见我的话?!都给我跑出去去李大夫王大夫宋大夫,只要能在摩罗叫得上号的,不管花多少钱,都立刻给我请过来!”
话音落,门外立刻传来一声声脚步的急促。
同样急促的,是卫玄序越来越重的咳血声。
突然,站在一旁无言的郑哀突然插话:“兰时公子,若是信得过的话,还请让我来看看。”
此话一出,麻娘和肖兰时的目光都望向他。
他脸上的镇定,在这一屋子的慌乱中,显得格外抚人心弦。紧接着,他宽声解释道:“摩罗各位大夫来,最快也要一刻钟,卫公子如此,实在是耽误不得。卫公子手上的针一直是我扎的,他浑身的经络,我也略通一二,不妨——”
话还没说完,麻娘立刻嚷着:“你就让他先去看看!”
犹豫片刻后,肖兰时还是起了身,让出了身边的空位。郑哀微微致意后,引身下坐,又从怀里掏出来约莫一尺宽的布包,仔细地平铺在床边,布包一展开,两人才发现那里头全是一些大大小小、细细长长的银针,还有一些其他什么药罐。
在两人的凝视下,郑哀镇定有序地又在卫玄序的胳膊上按下几根银针,随着一根根细长的针刺入卫玄序的皮肤,渐渐地,刚才还在床上颤抖的卫玄序,此刻竟然神奇地平稳了下来,虽有接连不断地咳声,可却再也不见口中咳血了。
一番操作后,郑哀已然满头是汗,背后的衣衫也隐约见被汗水打湿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