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全亮把两人护在身边,慢慢转头,暗示身后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那年轻人对他们三人视若无睹,慢慢下了楼,转进另一边的黑暗中去了。
耿全亮又停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臂,悄声道:“没事,可以活动了。”
闫岗慢慢喘气,沾着口水的手绢直往额头上擦,像是突发帕金森,手不停地抖动。
“没事,只要不碰到它就没事。”耿全亮挑好的说。
周珵看向长衫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个所谓的执念,若忽略外观,简直就像是正常在家里生活一样。
原来耿全亮所说的像一段录像是这个意思。
大概这执念就曾是大宅的主人,日复一日地在这大宅中生活,处处留下痕迹。
周珵似有所觉地侧头,那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再次出现,就坐在客厅侧面的餐桌旁,手呈现拿筷子的手势,一下一下地往嘴里送,下巴微动,似乎在咀嚼。
这么看还是很生活化的,假如桌上有饭菜的话。
耿全亮与周珵同时发现它,当即身体紧绷,摆出戒备的姿势。
闫岗顺着两人的视线看过去,刚看清,尚且来不及害怕,那年轻人的身影消失了。
耿全亮心念急转,执念显现的频率超过了他的预测,仅仅是几分钟就出现了两次,这样下去很容易就撞上了,得想想办法避开才行。
他环视四周,推测着哪个角落,是正常情况下屋子主人少去或者不会去的,那样的位置与执念冲撞的可能性小。
“我们先去座钟旁边。”耿全亮压低声音说道。
三人调转方向,由周珵打头,耿全亮最后的顺序一个跟一个地往座钟旁边移动。
座钟就放在正对入口的位置,背靠着一面短墙,大概是为了让人能一眼就看清时间,座钟两旁没有摆放任何家具。
三人慢慢移动到座钟旁,背靠着墙壁站定,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会儿。
耿全亮贴着墙壁滑向拐角,侧着头向短墙后的黑暗中看去。
闫岗心里恐慌,下意识向光源靠近,短墙上嵌着的煤油灯,能够给他一些慰藉。只是煤油灯中黄豆般大小的火苗不断跳动,有种随时可能熄灭的忧患,闫岗忍不住抬手去摸,想要调节煤油灯的阀门。
“小心!”
闫岗快要触摸到煤油灯,横地里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扯,闫岗向后跌去,背后装上冰冷的座钟,刺激得他痉挛一下。
穿着白衣广袖的周珵与他替换了位置,右手还拉着自己的手腕,左手格挡在耳边高度,视线越过周珵落在煤油灯处,灯罩后面有一张消瘦的脸,空洞木然的眼睛淹没在黑眼圈里,长衫年轻人的一只手径直伸过来,同闫岗刚才动作相似,像是想要调节煤油灯。
若不是周珵拉了他一把,此刻与那长衫青年对峙的就是自己!
周珵的手震了一震,长衫青年消失不见。
闫岗心有余悸,爬起来反握住周珵的手腕,“小伙子,你有没有事啊?”耿队长也忙来检查。
周珵挣脱开闫岗的手,“没事,它没碰到我。”
“那你够幸运,一旦碰着了,后果不堪设想,你真没捧着?”耿队长试探。
周珵面露庆幸:“幸好没碰到。”
耿队长不免失望,周家兄弟搞得神神秘秘,本以为是相当厉害的人物,耿队长想把两兄弟招揽进超自然调查所,为所里增添些中坚力量。
结果……看不出厉害的地方,胆子还不大,只能说差强人意。
不过此时想这些,于事无益,他们都被困在执念之中,能不能出去还未可知,招揽人才什么的,能活下来再说吧。
周珵见他信了,眼神微动,转了转手腕上的珠串,让它藏在衣服深处,布料包裹好珠子,以免发出声响,引来注目。
他看的出来耿队长想要试探他的实力,但不巧,他是真的没有实力,如今周家只有星星自己能对付鬼,他决不允许星星与特殊部门牵扯过深。
况且,无论耿队长是好意还是恶意,周珵都不可能将周家的事情全盘托出。
闫岗胸口阵阵胀痛,呼吸颤抖着,周珵没事他很高兴,但只一想到长衫青年的神出鬼没,他就克制不住地两股战战。
今年他60多了,有预感,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这么想着,他好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笨重地往旁边倒去,竭力迈开步子维持平衡,不知不觉跨出了短墙的范围。
面前骤然出现一片黑暗,闫岗悚然而惊,眼前一花,他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闫岗只觉得时间无限延长,视觉突然清晰得纤毫毕现。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极其消瘦,脸颊深深凹陷,双目空洞无物,皮肤呈现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色。
闫岗想象得出那皮肤的触感,一定会像干枯多年的树木一样僵硬,像深埋底下的泥土一般冰冷湿滑。
“闪——开——”闫岗听见耿队长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层层回音,进入他的耳廓。
那张灰色的脸越发近了。
闫岗绝望,侧面一股巨力将他撞开,随即传来热锅煎肉皮的声音,闫岗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去看。
耿队长站在他刚在的位置,一手盖住长衫青年的脸,一手夹着黄色符纸,满脸狰狞地往长衫青年的额头上贴。
就在符纸即将挨上灰色皮肤的瞬间,长衫青年倏地不见了。
留下耿队长擎着刚才碰触执念的手,满是血迹,红黑相间。俗话说十指连心,耿队长痛得钻心。
周珵上前帮他托起手腕,“需要怎么做?”
“……先简单止血……”耿队长咬着牙关,颈侧青筋绷起。
嘶拉一声,周珵从衣服内层撕下干净的布料,给耿队长手掌伤口包扎好,再撕出一根长布条绕过他脖颈,给手腕固定在胸前,防止活动时二次创伤。
耿队长忍着剧痛,“谢了。”
“不用。”
闫岗在一旁手足无措,在生意场上他饱受尊重,但在生死关头他是丝毫帮不上忙。
他不是那拖后腿不自知的人,后悔、惭愧在心里不断发酵,闫岗自责道:“耿队长,是我对不住你,让你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不知轻重,给你们添乱,我真不该跟进来……”
耿全亮调整呼吸,尽量习惯手上的痛楚,“闫先生,说得不对,让你跟着,是我做下的判断,我作为专业人员,该为自己的判断负责。反倒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才让你陷入危险处境,我该道歉才是。”
“耿队长,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请你来救我儿子的,要不然,你怎么会来,又怎么会受伤……”闫岗提起儿子,神情更加凄惘。
耿队长叹息,“闫先生,你儿子不会有事的,你要有信心,多学学他,”耿队长抬抬下巴示意周珵,“你看他,从进来到现在,表情没怎么变过,真不知道是迟钝,是胆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闫岗顺着看去,周珵一袭白衣,站姿挺拔,相貌优越,神情自始至终淡然,哪怕耿队长话里带刺,依然平静以待。
“不是迟钝,也不是胆大,只是觉得没到绝望的时刻。”
耿队长咧嘴:“什么时刻适合绝望?”
周珵笑了,玩笑似的说:“起码得跟我弟弟见了面,死也死一块。”
耿队长笑了几声,越小越大声,不知周珵的话里,哪个字戳中了他的笑点。
豪迈的笑声冲淡了凄惨气氛,闫岗勉强跟着笑笑,“人呐,临死的时候才知道舍不得亲人。”
他惆怅地叹息,“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不知道我儿子能不能守住我留给他的家产,他没经过事,看不准人心……”
这一刻,闫岗对儿子的忧心压过了对自己死亡的恐惧。
闫岗惨然一笑,“我只希望临死之前,能见儿子最后一面,向他说一声抱歉,是我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
希望儿子以后生活顺遂,不要像他。
“爸?”儿子疑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闫岗惊觉抬头,只见旋转楼梯的半腰处正站着他那逆子。闫岗以为出现了幻觉,两手使劲揉揉眼睛,定睛再看。
两手巴着楼梯扶手,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脸傻气,不情不愿喊自己爸,不是他那逆子闫昊还能是谁!
“闫昊!”闫岗激动万分,朝楼梯冲过去。
有人比他更快,一道旋风从他身边刮过,伴随着轻快的一声“大哥”,那旋风扑进周珵的怀里。
“星星,你还好吗?”周珵抱了抱弟弟,拍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
周行迷茫,“我值班啊。”为什么大哥这么问?
周珵放下心来,明白那执念对周行没有产生任何威胁。
一旁盯着两人的耿全亮感到不适,这对兄弟是不是有点过于黏糊?两个大男人了还搂搂抱抱的,弟弟个头一米八,哥哥还担心地问你好吗……
周珵说他疼爱弟弟,耿全亮还以为是糊弄自己的借口,但见识到眼前这一幕,耿全亮觉得,可能不完全是借口吧。
也许只是一个活生生的弟控?
周行冲得迅猛又突然,被抛在楼梯上的闫昊三步并两步下来,鬼可是还在宅子里呢,他不能离周行太远。
然后,他看见周家兄弟的腻歪,再看看朝自己奔来的老爸,嫌弃地“咦”了一声,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跟人家哥哥学,唉,勉强配合一下吧。
闫昊站在原地等着老爹的拥抱,没想到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小兔崽子,半点不听话!”闫岗一腔担忧后怕终于有了宣泄口,“说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要不是你任性,能惹出今天这么大的祸事来吗?”
闫昊不忿,“我怎么了?我好好地拍电影,我招你惹你了?是你自己不说一声就跑来了,怎么还怪我了?”
被儿子一犟,闫岗的情绪直接沸腾,“拍电影拍电影,你会什么你嚷嚷拍电影,咱们老闫家往上数三辈儿,就没有能吃这碗饭的!你出了事,我求爷爷告奶奶找人来救,你看看耿队长的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耿全亮试图解释自己的伤并不严重,父子俩没一个能听进去。
“你真搞笑!”闫昊直接打断老爸的指责,“是我让他来的?你决定之前为什么不问我?我好得很!我有自己的保镖!你请的人没本事才会受伤,凭什么怪到我头上!”
混账!混账!闫岗脸上挂不住,人家耿队长刚救了他,自己儿子却嘲讽人家没本事,闫岗怒火冲上头,抬手给儿子结结实实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亮极了。
客厅顿时寂静无比,闫岗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顿时恨不得时光倒流。
“闫昊……”
闫岗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太过生气,可对上儿子愤恨的眼神,他就一句也说不出。
“是不是就因为我是你儿子,你才觉得怎么对待我都行?”闫昊冷冷质问,“有心情就喊来教训一顿,没心情就赶到一边不管不问,我是个人,又不是条狗!”
闫昊转身离开,不料一转身,对上一袭灰扑扑的长衫。
“当心!”耿全亮离得稍远,看得清晰,却救援不及,同时,周成怀里的周行闪身消失。
闫岗眼睁睁看着儿子转头对上长衫青年,心脏狠狠一缩,血液被挤压直冲大脑,他伸长手臂捞住儿子,将其搂在怀里转身,于瞬间调换两人的位置。
后背传来刺骨寒意,闫岗只来得及将儿子推开。
这一瞬间,思绪被拉长,脑海中浮现儿子小时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