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正要开口说出这里是县令的产业,忽而就面色发青,浑身抽搐,喷出一口鲜血,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便软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见到老鸨的死状,刚才还吵嚷的花街忽然静的落针可闻,只是间或有几声恐惧的粗喘和小声的啜泣。
徐俊华面色沉下来,显然他们今晚的大动作,县令已经知晓了,没想到他还留了后招,居然能随时取这些人的性命。
这种随时取人性命的办法,毒药应该是做不到的,大概率是邪术,徐灵鹿迅速给花街布起结界,同时传信给留守在宅子中的黎玄辞,可等黎监证收到传信去查看时,那个将县令卖的一干二净的领头人早已没了气息,尸身都开始发硬了。
有了老鸨在前,花街上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开口了,全都跪在地上挤作一团瑟瑟的发着抖,徐俊华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带人去了那大门始终紧闭的明月楼。
木质的门闩被削铁如泥的环首刀一刀劈开,推开沉重华丽的木门,楼中却空无一人。
这便显得十分诡异了。
明月楼每月只开两日,其余时间都闭门谢客,周围的人全都以为明月楼的人在不开楼时都是住在楼中的。
毕竟他们平时也不见楼中有人出入,可现在门打开了里面却没有人,那明月楼中那么些人都去哪了?难不成他们消息这么灵通,早早就关门跑路了。
花少梁在大厅中逛了一圈,手指一一擦过桌椅,楼梯,发现上面干净的一尘不染,像是才有人打扫擦洗过。
后院的灶房中有几口大铁锅,虽然灶膛中的火已经熄灭了,但那铁锅中的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楼上的房间花少梁一间一间逛过去,发现床帐,妆柜都干净整洁,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就好像整栋楼的人就在刚才集体消失了,可是花少梁从回到昌余就一直盯着这明月楼,他能确定这段时间内楼中是无人出入的。
徐灵鹿手指贴着符纸从楼梯上擦过去,符纸幽幽燃起来,可并没有飘出去多远,在二楼正中的一间屋子门口便化成了灰烬。
他和徐俊华顺着符纸的痕迹上楼,正看见花少梁站在这间屋子门口发呆。
明月楼和这条花街上的其余青楼可不一样,即便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地方,这里也要讲一个格调,所以房间的布置也偏清雅,没有那些桃呀粉呀的颜色,多是青色,绿色这些沉雅的颜色,唯有这间是淡紫色的,在一众房间中反倒显得有些轻佻。
若是别人看见,大抵只会以为这房间中的姑娘风格与他人不同,可花少梁却想起一件事。
小时候瑛娘最爱紫藤花,紫藤花季短,每年开一月不到便会败落,每次紫藤快开败之时瑛娘都会唉声叹气的将花瓣收集起来,捣成汁液染纱帐,可这种植物并不是什么完美的染料,根本染不出如同自己花瓣一般鲜亮的紫色,那些纱帐最多也就能被染上一种极淡极浅的紫,就像在颜料中加多了水那般。
即便如此瑛娘依旧很开心,将染好的帐子挂在自己屋中,还说每年染一些,多挂几层那紫不就鲜亮了吗。
她果然年年都染,层层浅淡的紫色叠在一起居然意外的模拟出了紫藤花那种紫的很有层次的效果,瑛娘当时对此是十分得意的,觉得自己房间中的帐子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好看,别处的紫再鲜亮也不像紫藤。
如今看到这间屋子中挂着的纱帐,花少梁一瞬之间竟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何家村那冒着炊烟的农家小院,还是少女模样的瑛娘举着被花汁染脏了的手,向他抱怨着洗了好几天都还没洗掉,又要被娘亲训斥了。
一股热意涌上花少梁的眼底,他余光瞥见徐俊华和徐灵鹿也上楼来了,飞快的抹了一把脸,将这个发现藏在心里,率先走进了屋内。
第117章
这房间有内外两个隔间,外间正中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左边摆着书案和文房四宝,右边则放着一架古琴,墙上还挂了一把琵琶,看上去倒是风雅。
中间有道木质的圆月门将内外间隔开,便是这道门上挂着重重叠叠的浅紫色纱帐,纱帐内确是另外一种风格了,一张红木床比普通人家的床要大上许多,床上的锦被颜色暧昧,余下就只有一个妆案和一张贵妃榻,昏暗的室光很容易让人心生妄念。
妆案上放着一面铜镜和一个妆奁,打开妆奁里面金银饰物和胭脂水粉一应俱全,这便更让人生疑了,若是明月楼中的众人真的是接到消息逃离了,胭脂水粉不带走便罢了,怎么可能将这些金银器物也留在原处。
徐俊华拿起一支金钏用指甲掐了一下,那触感和硬度确实是金子无疑,就算是再财大气粗的,逃亡时也不会连金子都不带走。
“给我把明月楼盯死了。”他对身后跟上来的亲兵叮嘱,一转身看到站在铜镜前面的花少梁。
花少梁双眼直直的盯着铜镜,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甚至给人一种他连眼睛都没眨过的错觉。
徐俊华皱眉询问,“少梁,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啊?啊……”花少梁从恍惚中回神,心虚的垂首不敢去看昔日上峰的眼睛,只是低声回答道,“没有,大约是这几日休息的太少,有些恍惚。”
闻言徐俊华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去了下一间屋子,花少梁又不舍的回头看了那铜镜好几眼,才跟了出去。
徐灵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花都尉却专注在明月楼下面发呆,可不得休息不好,然后用指尖沾着符灰在那面铜镜周围画了一个法阵。
阵法一成,符灰慢慢渗入了木桌之中,看不出一丝痕迹。
在明月楼中一无所获,徐俊华让花街上的莺莺燕燕们回到青楼,留下几名士兵看守,后押着几名重要的老鸨龟公去了县衙。
县衙此时大门紧闭,魏镜澄和捕快们也带着之前拿住的土匪和晚上在宅子中擒住的私兵与徐俊华他们汇合。
那白胖油腻的匪寨二当家被当先砸在了大门上,他之前被女鬼们折磨的够呛,吓得不知道在裤子里尿了几泡,现在天气热他人又肥胖,在路上还出了不少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骚气,几个捕快抓着绳索嫌弃的将他丢在木门上。
那胖子手脚都被绑住,只能在地上向前咕蛹着,用脑袋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哭喊着让他爹赶紧来救他,可县衙内依旧静悄悄的,一丝动静都没有。
“看来你爹是不打算认你这个儿子了。”花少梁厌恶的用脚把他拨开,看看了县衙的大门,里面居然是用木桩顶住的,可能还设了什么陷阱,这县令是彻底放弃了伪装,要跟他们鱼死网破顽抗到底了。
他勾唇笑笑,示意手下人过来,拎起胖子,然后对着县衙内高声说,“就用他来砸门,什么时间将门砸开,什么时间再把他放下,要是门内有什么机关,也拿这胖子做挡箭牌就好。”
他话音一落,‘咚’的一声闷响,□□撞上木门,大门一阵震颤,被砸的晃开了一条缝隙,砸在门上的胖子哀嚎一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撞碎了,喷出一口鲜血,抽搐了几下就又被抬起来,就在第二下要砸下去的时候,顶着大门的木桩被撞倒了。
门柱一倒,两边的树丛中果然射出许多箭矢,密密麻麻全都扎在撞开顶门柱的那人身上,在地上抽搐的胖子努力抬眼看去,只嗫嚅的吐出个“娘”字就彻底的昏死了过去。
士兵们将县衙的大门彻底撞开,上前查看,倒在地上的是个妇人,身材富态,面容和那胖子有几分相像,她却不是被箭矢射杀而死,而是从后背被人一刀劈死的。
这一刀劈得极深,从刀口中甚至隐约能看到脏器,想来应是她被劈中之后,忍着剧痛撞开了门柱,才彻底断了气息。
绕过影壁进去,县令满脸是血,手持长刀疯疯癫癫的站在院中,仰首边笑边哭,“报应,都是报应,全是我的报应。”
说着便将还在滴血的刀刃搭在自己脖颈上毫不犹豫的划了下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昌余县令见事情败露,竟然自戕了。
见他已经没救了,徐俊华和魏镜澄分别带人进入堂屋和后院搜查,陆续又发现了好几具尸体,应该都是县令的家人和家中的仆役,俱是被刀具劈砍致死,或仰或卧死状凄惨,看的众人心中发凉,没想到县令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自己灭了自己满门。
这些人大约都参与了县令做过的恶事,所以才被灭口了,地狱般的场景让人想起刚才县令自戕时口中所说的报应。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旦做了恶事,总有被清算的那一天,可那些被他们伤害的人又何其无辜。
后院西厢房中还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炭盆,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灰烬,魏镜澄用刀尖拨弄了几下,里面有几段还没燃尽的细绳,像是装订书册用的细麻绳,这些被烧掉的东西,应该是账本,名册之类的证物。
他们早就猜到一个小小的昌余县令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权势,背后势必还有人支持,现下他将家人下仆灭口,自戕而死,烧毁所有证据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事还得继续查。
将县令的手下和老鸨们扔进县衙大牢,一行人回到宅院已是深夜。
昌余县的事情,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明月楼的事情还一片扑朔迷离,整个赣州的关系网也需要详查,还有那些从花街上解救出来的女子,要如何安置亦是个问题,每一件都足够让人焦头烂额,徐灵鹿他们显然暂时还不能离开昌余。
可沙洲那边的伴星越来越红了,黎玄辞终是放心不下,下了决心要自己先去沙洲,除了要去解决沙洲的问题之外,他总觉得似乎那里对他指中居住的东西有着什么机缘。
见他如此,徐俊华和魏镜澄只好调派一些人手护送他过去,徐灵鹿也不放心,将符咒和丹药分出一些把黎监证的包袱塞得满满的才放他离去。
黎玄辞星夜赶往沙洲,魏镜澄和徐俊华去查赣州的关系网,徐灵鹿则被分派到看着花少梁和安顿那些青楼女子的活计。
第二日一早,他带着王蝶儿和几名捕快又去了花街,将整件事情给那些姑娘们讲了一遍。
可女子们的反应却出乎了徐灵鹿的预料,她们听闻以后可以不再卖身,能返回原籍之后,竟没有任何欣喜和欢快,所有人脸上流露出的情绪都是迷茫和畏惧。
甚至有位姑娘瘫坐在地上,留着泪水喃喃说着,“我家中人已全被土匪杀了,如今没了青楼,以后要去何处,难不成只能饿死街头了吗?”
这些被青楼圈养久了的女子竟是丧失了在外生存的能力。
徐灵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让人先把这些女子分作两堆,家人尚在有处可去,也有意愿返家的,可以安排人逐一送她们回去,若是家中已经没人了,或者不愿归家的,便先留在此处。
从县令私宅的地窖中抄出不少金银,给她们一口饭吃倒不是难事,可长此以往始终没个正经营生却不是办法。
看着徐灵鹿一路上愁眉苦脸的样子,旁边一直安安静静跟着的王蝶儿开了口,“徐公子可是在发愁那些姐妹要如何安置?”
这小姑娘一路上表现的倒是很好,说是做婢女就真的在做婢女的活计,一点不娇气,也并不太爱往徐灵鹿,魏镜澄几个年轻的身边凑,反倒是喜欢跟着严忠。
在路上烧水,准备饭食没喊过一声累,到了昌余县的宅子里后更是勤劳,他们的房间几乎都是王蝶儿整理清扫的。
徐灵鹿还特地留了个心眼,在自己房间下了禁制,若是王蝶儿心思不正,禁制就会立刻被触发,可现在依旧好端端的在他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
这些天他总在想,也许当时真的是巧合,王蝶儿一定要跟着他,不过是在危机之时产生的雏鸟情节罢了,是他们过于阴谋论了。
思及此处徐灵鹿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一些,看着她深深的叹出一口气,生无可恋的点了点头,让他捉鬼降妖还凑合,但是让他安置这么一大批姐姐妹妹们,他也是真没辙。
难得看见徐灵鹿这副撒娇的样子,王蝶儿掩唇笑笑,刚才她心中还有些顾虑,现在却是消散了,继续说道,“昌余县周围的水域旁盛产一种植物,长势迅猛,四季常青,只要不除根割一茬过上几日便又能长一茬出来。”
“对于一般百姓来说,这植物倒是没什么用处,但我祖父年少时偶然发现了一个法子,可以将这种植物制成麻线,且制出的麻线柔韧也不易断裂,还耐水火,我们家之前便是经营麻线生意的。”
“这营生辛苦,利润也薄,可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保人衣食无忧却是可以的,我爹娘出事后只剩我一人,要管理家中的麻线坊实属不易,加上昌余县周围匪患颇多,去割采植物也不安全,于是便决定将作坊关了,去投靠叔父,却没想到……”
说到此处,她难过的垂下头,似是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徐灵鹿正想着安慰一下,小姑娘又猛然深吸一口气,将头抬了起来。
她眼底闪着微微的水光,但坚强的没让它掉下来,看着徐灵鹿坚定的说,“公子,我想将家中制作麻线的方法交给那些姐妹们,若是她们学会了此法,应当可以自给自足,能不能请您将现在的青楼改成麻线作坊,让她们在里面劳作生活,这样便不用担心会流落街头了。”
徐灵鹿也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下微微有点震撼,“既然是你家长辈祖传的法子,怎么好就这么公开,不如留着等将来找到你叔父,说不定还能再做起来,这边可以另想法子,将她们分散找些食肆,茶楼,绣坊应该也可……”
他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王蝶儿倒是摇了摇头,“公子不懂,她们在青楼里待了那么久,恐怕已经无法做这些营生了……那日即便我被公子所救,也知道公子一行都是正直之人,却到如今还是不敢多和其余人说话,想来那些姐妹也是。”
“茶楼,食肆都是多与人接触的活计,绣坊也是要求颇高,我这法子虽然自己没有上手做过,但操作起来却是很简单的。”
“是我思虑不周了。”王蝶儿说的这个事,徐灵鹿倒确实没有考虑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是尊重女性了,现在看来却也是无法完全跟女性共情的,“那就依你所说,建作坊和麻线的销路你不必担心,我来操办,只是不能让你白白将方子公开,我会让官府出钱将这法子买下来,你也好留一笔银钱傍身。”
王蝶儿听他同意了,忍不住笑了开来,自从救了她之后还没见过她笑的如此开怀,最多是在严忠夸她乖巧时,腼腆的抿唇笑笑,现下这一笑却像是真正散开了心中的阴霾。
“公子不必如此。”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这营生勤劳的话也只是温饱而已,根本不值什么,而且若不是当时遇到公子一行,我现下的处境应该同她们一般无二吧。”
“我身无长物未能报答公子救命之恩,也无甚本事不能救她们于水火,只能出这一份绵薄之力,全当是还了公子一点恩情。”
徐灵鹿见她说的真诚,便也不再推拒,心中暗下一个决定,将来就算找不到王蝶儿的叔父,就让她跟着他们去云京城,到时给她买一幢小宅院,她想读书便送她去读书,想做什么营生也能帮衬,若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嫁人,他就做个娘人家送蝶儿风光大嫁。
“行,那回去我将这事安排给严忠,虽然现在匪患除了,你也莫要自己出城,让严忠带着你去,等你将制麻线的法子做熟了,再去交予她们。”
这一番嘱咐的话,让王蝶儿觉得她是真正被徐灵鹿接纳了,以前那些防备和疏离她能理解,可如今也是真的开心。
她重重的点了几下头,绽开一个笑容,整个人似乎都在散发着光亮。
第118章
回到宅子之后,严忠便带着王蝶儿出城割采植物去了,决定做这件事之后,王蝶儿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些,到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
徐灵鹿则安排人手打算将那几栋青楼之间的院墙拆掉,连通成两个大院子。
房间的布置也要改一改,之前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所以房间多是昏暗的,长期居住对人身体精神都有影响,以后要正经住人了,也得要变一下格局。
另外就是选了些侍卫捕快带着尚有亲人的姑娘们归家。
在王蝶儿终于按照方子制出第一批麻线时,那批去寻亲的姑娘们也恰好回来。
徐灵鹿被唤过去的时候,院中死气沉沉一片惨淡,虽然王蝶儿很努力的在给其余人讲解该如何处理新割来的植物,却没人愿意去听。
院中的人要么垂头丧气,要么低声在啜泣,徐灵鹿在院子大门外的阴影里默默数了一下人数,一个都没少。
那些返家的姑娘们居然没有一个留在家里,又全部回来了。
带姑娘回家的侍卫也是连连叹气,徐灵鹿用眼神询问他,那侍卫小声对徐灵鹿解释,“一言难尽呀公子,这群姑娘太可怜了,她们的家人不接纳她们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她们有被用石头砸出来的,有被用木棍打出来的,甚至有个姑娘被家人逼着跳河,她不从,竟然被几个兄弟亲族抬着丢进了河里,幸而我们也有会水的,不然恐怕人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