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灵鹿仔细的向院中张望了一下,有好几个姑娘身上都湿淋淋的,但其中有个绿衣女子浑身都湿透了,脚底下趟着一滩还没干透的水渍,显然是从她身上流下来的。
她头发也散着,黏在脸颊上,甚至连哭都不哭了,怔愣愣的坐着,脸上表情麻木,徐灵鹿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记得前几日离开院子的时候这姑娘的眼眸中还闪着一丝期待的光芒,现在那点光彻底熄灭了。
院中的场景看的他无比心酸,但又不知如何宽慰,正在院门口踟蹰着到底要不要进去,就见王蝶儿将手中正在处理的植物扔在地上,发了脾气,少女的声音虽然稚嫩但意外的很有威严。
“你们是不是都不想学?”她冷冷的扫视着院中的众人,底下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几息才有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女子开了口,“小姑娘,你是贵人家的婢女,也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还有着大好前程,当然不懂我们,我们这些残花败柳名洁都没了,有家回不去,将来也不会有好人家要了,还学这些做什么,反正看不见来日的光景,就这么有一日混一日,早晚也是被厌弃,被逼死的命。”
“没什么两样……”王蝶儿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还是将余下的话说了出口,“我并不是从小就是贵人的婢女,也是在昌余长大的,爹娘意外身亡,在投奔亲戚的路上,我被那土匪劫到的破庙之中,身边两个老仆为了救我都死于匪徒刀下,是因着此事才遇到了贵人……”
别的女子若是碰到了这样的事定是要解释清楚,无论如何先保住自己的名节,可王蝶儿却故意隐去了自己被救那一段,听起来竟像是她也没能逃过那般。
女子最擅共情,之前虽然也觉得王蝶儿这姑娘确实是为她们好,愿意将家中的密法传给她们,作为一门营生,可她们多多少少心中还是有些隔阂和妒忌的。
凭什么都是女人她们的命就如此凄苦,而这个小姑娘却能安稳的跟在贵人身边享福,但王蝶儿这话一说便让她们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心中也隐隐觉得,既然这小姑娘都能抛却前尘过上如此好的日子,她们若是努力努力也未必不可。
几个如此想的女子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目光中也带上了一丝希冀。
“若是将来还想仰仗男子生活,那名节自然是顶重要的东西。”王蝶儿敏……感的捕捉到了院中几人的变化,向着她们的方向继续说,“但若是自己有一处地方能安身,官府能给立女户,还有一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不必再去依靠男子,那名节这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如今贵人已经答应将这院子给你们居住,还会帮你们一一立户,你们自己却不愿意活出个人样吗?”
刚才说话那女子还想反驳她,小姑娘没嫁人自然不知道名节的重要,但对上王蝶儿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似乎是真的不在意名节,在她眼中能看出她对男子的不喜,厌恶,甚至是蔑视,可这样的情绪似乎又只有一刹那就消失了。
王蝶儿的语气又温软下来,“如今你们住在一处,彼此知根知底,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难听的流言,等时日久了,再大的事都会慢慢被人遗忘,到了那时若是还想出去生活,积攒些银钱,有一门手艺,想来也要容易的多。”
这番话连敲带打,却又恰到好处,若不是自己有些手段,站在院门外偷听的徐灵鹿甚至都以为王蝶儿跟自己一样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倒是没想到一家世代制麻线的商户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院子里因为王蝶儿的话静了,角落中却忽然传出了嚎啕之声,一个发髻散乱,外裳少了一支袖子,从回来就始终呆坐在角落中的女子,出了声。
她哭声凄切,是不见丝毫压抑的痛哭,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灌在泪水中,统统流出来。
这一哭破了院中的寂静,有些人开始和周围相熟的人窃窃私语,也有些人跟着她一起痛哭起来,院中之前那看不到希望的沉沉死气却因为哭声消散了不少。
王蝶儿过去递给那女子一方帕子,女子抬起脸,面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伤还有各种泥污混合在一处看上去极为狼狈,但那双被泪洗过的眸子却散发出一丝生机。
徐灵鹿不知女子经历了什么,为何衣裳也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还搞出如此多伤痕,陪着她们一同返乡的侍卫叹了口气,他对这女子心中也是极为同情的。
她本是嫁给自己村中一个富户,土匪过去洗劫之时看见女人就抢,看见男人就杀,根本不留活口。
为了护住自己的夫君和年幼的儿子,她让他们躲在地窖之中,自己带着些银钱主动走了出去,那土匪抢了她便只是草草搜了一圈屋子,甚至没有看一眼地窖,便离去了。
她夫君和儿子不仅保住了性命,甚至连点轻伤都没受,跟村中其余为了保护家人而惨死在土匪刀下的汉子比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此次她回到家中之时,她那夫君早已有了新人,不仅一点不念她的救命之恩,甚至不愿意让她和孩子见面。
女子跟夫君撕扯了半晌,弄得全身都是伤痕,面上也被那新妇抓出了许多血口子,就连衣袖都在拉扯中被撕掉了,她儿子终于受不住院外的吵闹,从屋中出来与她见了面,却丝毫没有母子之间相见的温馨。
她儿子言语冰冷的嫌弃她脏,甚至说自己将来是要考科举的,让她赶紧找个地方跳河,死了干净,省的污了家中的名声,耽误他将来做官。
听了儿子这话便女子彻底死心了,浑浑噩噩的跟着侍卫们往回走,路过村外的小河时甚至真的要跳下去,幸好侍卫们眼疾手快将她拉住了,但难免又多添了些许伤痕,女子被拦住后也不挣扎,像是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般任人摆布,直到刚才。
哭声终于渐渐变小,那女子用王蝶儿的手帕擦干净了脸颊,又理了理自己鬓边的乱发,她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些气息不均的颤抖,但丝毫不影响其中的坚定,“王姑娘,你刚才做的那个活计,能再教一遍吗?”
话落,她就捡起面前地上分给她的植物,准备跟着学习。
王蝶儿重重点了几下头,也走回座位,继续不急不缓的从头教学起来。
这女子的行为像是率先推开了一扇窗,新鲜的空气一旦涌入,便会有更多人跟着将自己面前的窗子推开。
果然院中原本还在私语或哭泣的女子们也都停了下来,她们是惨,可是与身边的人比起来,也比不出到底哪个更惨些,与其一味沉沦自怜,还不如紧紧握住眼前这一线生机,彼此扶持着向前走,如小姑娘刚才所说的那般,活出个人样来。
女子们都弯腰捡起面前的植物,抬头专注的盯着王蝶儿手中的动作,跟着学习,洗涮和捶打植物的声音响成一片,时不时也有些话语声,皆是在询问制作过程中的问题。
院子还没有改造完毕,有些装饰依旧带着风月场所的痕迹,可气氛却如学堂一般清明。
徐灵鹿的心总算放下大半,严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感叹道:“ 没想到蝶儿这小姑娘还有这般本事,那一番话说的我都甚是激荡。”
见他一副老怀甚慰的样子,徐灵鹿拍拍他的肩膀,“那这院子中各项事宜的打理,便交给严捕头了,当然也不能一直帮着她们,等将这些娘子们教会了,所有的事情便要让她们自己做了。”
严忠点点头,看着院中都在垂首研究自己手头活计的姑娘们,心底还是有些发怵的。
唉,就不该多余来这一趟,应这一句,这么多小娘子要是吵起嘴来,或者哭哭啼啼的,自己可怎么应付的来?
第119章
严忠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娘子们很快就都投入到了麻线的学习和制作之中。
制作麻线的方法虽然不复杂却也不是多轻松的活计,植物上有些细细密密的小刺,处理的过程中并不轻松,几日下来几乎所有人的手上都有一些的细小的伤口,更不要说她们轮番去割采植物之时,会被蚊虫叮咬,甚至有几个因为没掌握使用镰刀诀窍还将自己割伤了。
可这些女子没有一人放弃或埋怨的,所以第一批麻线很快就制了出来。
昌余县附近的书商原本一直都是用这种麻线来装订书册,王家不做了之后,书商们还真没寻到又廉价又适宜的麻线,听闻县城中的制麻坊重新开了起来,书商们都纷纷派伙计过来采买,不仅制出来的麻线售卖一空,甚至还有好几个书商交了定钱只等出货。
售卖麻线的银钱一到,除去姑娘们日常吃食的开销,徐灵鹿让侍卫将余下的银钱均分,虽然这第一波麻线数量有限没赚到多少银两,可到底还是给每个小娘子都发了十几枚铜板。
原先在青楼中为了保持身材纤弱,这些姑娘们几乎每日都在饿肚子,连吃都吃不饱,莫说能见到铜板了。
饿了没有银钱买吃食,病了亦没钱抓药,只能等死,甚至就是死了,都没钱安葬,不过一卷破草席被扔去乱葬岗,这种有银钱在手的感觉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虽说这次发的铜板不多,可是好些姑娘们都喜极而泣,若说之前她们对于麻线坊还有一丝疑虑,想着就算没有钱,总也能混口饭吃,能有屋睡,总不会比青楼更差了,可等到沉甸甸的铜板压在手心,姑娘们对于往后的日子有了更多的勇气。
不仅工作更加快速仔细,面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原本只要冷着脸的魏镜澄一出现,姑娘们总是畏畏缩缩的不敢看人,现在却也敢接他的话了。
魏镜澄此次来是为着询问县令的同党,之前这群姑娘眼见了老鸨当街惨死的情状,都不敢开口,但如今县令已经被拿住了,徐公子也保证了她们不会有危险,徐公子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她们自然是相信的,可县令非常谨慎,她们这些接客的又能知道什么呢?
小娘子们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吵的魏镜澄脑袋里面都是疼的,他对付歹人还行,对付姑娘确实不是他的擅长,更可气的是小天师还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热闹。
好在严捕头最近总在院中,跟好些外向的小娘子已经混熟了,便开口询问姑娘们见没见过洲里的其他官员。
众人纷纷摇头,却有一位容色在众女子中极为出挑的姑娘开了口,她说自己刚被掳到青楼之时,县令曾带着一位年龄略长些的男子来过,那便是她第一次接客。
当时她心中恨极了,就多看了男子和县令几眼,在印象中县令对那男子十分恭敬,想来那个粗暴的蹂躏了她一整夜的男人身份应该比县令要高。
虽然县令和男子说话之时非常谨慎,并未透漏半点男子的身份,但姑娘却记得那人的样貌。
魏镜澄立刻调了捕快根据姑娘的描述将人画了出来。
这姑娘一说,便还有另外几位小娘子想起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情状,她们都是年岁较轻的,姿容也好,而且事情都发生在她们刚被掳进青楼之时,显然便是县令用年轻漂亮又干净的姑娘招待贵客,这些贵客自不必说,定是县令的上峰。
捕快们按照几个姑娘的描述画了人像,魏镜澄拿去跟洲中的官员一一对照才发现这西江洲简直烂透了。
其中有一人竟是西江洲的刺史,朝廷的三品大员。
这消息被秘密送到云京之后皇帝震怒,命魏镜澄和徐俊华调派西江州节度使,将所有涉案的官员缉拿归案押送到云京受审,至于昌余县令便不必押往云京了,接到此令后即可就地斩首示众。
这事办的迅速又机密,西江洲的刺史还没听到昌余县令被捕的消息,徐俊华已经带着节度使的军队将他和府上下围了个严严实实,在抓捕涉案官员的过程中,还顺藤摸瓜的找出了昌余县令的好几个私生子。
原来这县令也知道自己做的都是天理难容之事,便想着尽量多留些后,全散在西江洲各处,每一个都私藏了大量的财富,就算自己倒了,家族也总能有条后路,却没料到这次被结结实实的一锅端了去。
行刑那日日头很大,县令和匪寨那几个当家被押在昌余最繁华的十字街口,几乎全昌余的百姓都过来观刑了。
他们大约是被县令和土匪欺压久了,即便现在县令和那些土匪被押在地上,可他们依旧不敢有所动作,挤满了人的街口却异常的安静。
魏镜澄早猜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安排了几个捕快作常人装扮混在人群中,瞅准时机将手中的石子丢出去,准准的砸在县令的脑袋上,同时口中高声叫骂着,“臭狗官!该杀!杀了这狗官!”
这一举动像引线般直接将民众的情绪点燃了,他们纷纷掷出手中的石块,烂菜叶,甚至还有人带了猪粪和鸡屎,或愤怒的高声叫骂或悲恸的大声痛哭。
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魏镜澄干脆利落的“行刑!”二字犹如一道惊雷。
几个脑袋骨碌碌的滚落下来,那些叫骂和痛哭又化作了欢呼。
昌余县阴了这么多年的天,终于晴了。
麻线坊的小娘子们也来了现场观刑,按理说应该是血……腥可怖的场景,可她们几乎都是被这批土匪所害,看着那几个面目可憎的脑袋被砍下来,压在心中的阴霾也彻底消散,只余一阵爽快。
相信伴着这爽快的心情,往后的日子也能过的更加好些。
麻线的生意很快就步入正轨,现在侍卫们几乎已经放手不管了,所有事情都是小娘子们自己去做。
一群姑娘住在一起到底会惹人觊觎,前几日曾有不怀好意的男子过去在口舌上讨些便宜,侍卫们还没来得及赶过去,几个性子比较彪的小娘子便自己挥着割植物时用的镰刀将人赶走了。
徐灵鹿去院中看过一趟,因为经常在日头下劳作也不被限制吃食,姑娘们的身型越发的健壮,皮肤也较刚从青楼中出来时黑了些许,但丝毫无人在意,原本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在她们身上那谄媚羸弱的讨好之气如今已经去的一干二净,小天师也就彻底放下心来,他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要解决,那就是花少梁。
自打花街被他们肃清之后,这位花校尉失魂的症状就更严重了,白日里看起来很正常,公务上亦能处理的一丝不差,可一到夜里他的行为就变得无比诡异。
前面几日一入夜他就只身一日去往明月楼,倒也不做什么,就是持着蜡烛,先在楼下的厅堂中转悠一圈,再到楼上的房间挨个巡视一圈,他的属下还以为花校尉领了什么机密任务,每晚须得独自去明月楼巡查,但事实却是徐俊华和魏镜澄这边根本顾不上明月楼,更不要说给花少梁下任务了。
巡查了几日后,他的行为便越发的离谱起来,一进明月楼的大门就直奔那间紫色的厢房,将随身带着的蜡烛放在卧房内的妆镜前,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镜中的烛火,口中自言自语的述说着对瑛娘的思念之情。
一开始烛火一熄花少梁便会从恍然中回过神来,可后面几日等头支蜡烛熄了,他便又再续上一支,就这么一支接着一支的续,幻境前守着的徐灵鹿都撑不住睡了过去,花少梁却还依然能对着镜中的烛火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空无一人的废弃青楼,紫色帷幔飘荡的闺房,幽暗的烛火,痕迹斑驳的铜质妆镜,还有镜前状若癫狂的男子,不断地呢喃重复着对自己逝去爱人的思念,这情景简直就是一部原汁原味的中式恐怖片,即便徐灵鹿是天师,半夜自己一个人看这个也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他之前给那面妆镜下过禁制,丝毫没有被触发的迹象,并且花少梁也没有因为夜夜不睡就变得憔悴失常,白日见他不仅气色丝毫没有变差,甚至还有越来越好的迹象。
徐灵鹿白日趁着花少梁去忙公务也去明月楼看过几次,没发现任何异常,难道真的是单纯的思念成疾了吗?
若是西江洲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他还没抓住事情的关键,那便只能撇下花少梁任由他如此下去,或是干脆直接一把火将明月楼给烧了干净。
就在徐灵鹿打算放弃之时,昌余县城中这几日陆续涌入了好多外地的商贾,几乎将城中高档的客栈全部住满了。
有的商贾之前应该是在昌余置办了宅子,徐灵鹿明显能感到他们宅子所在的这条街之前人烟稀少,大多数宅子都是空置的,这几日却陆续开始住人了,他每日出门时都能看到几张新鲜面孔。
初时他还思量着是不是因为匪患被清,外地的商人听见了消息都赶来昌余县做生意了,将这个想法讲给魏镜澄之后,魏大人看看天上的月亮,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
那月相已近圆满,只剩一个小小的缺角,“我想他们来此,是因着明月楼要开楼了。”
第120章
望月日当晚,沉寂了多日的花街忽然亮起了好几盏灯笼。
和其余青楼不同,明月楼揽客的灯笼是幽幽的浅蓝色,在满月光华的映照下显得极为风雅,挤在一堆俗红艳粉之中自然是独树一帜的高格调。
麻线坊的姑娘们劳作了一整日,几乎一入夜就睡下了,现在整条街道都黑麻麻的一片,只有明月楼亮着灯光,那几盏幽蓝色的灯笼便如鬼火般格外渗人。
几乎是在月亮出现的同时,徐灵鹿留在妆镜上的禁制就动了,他特地选了一身紫色的衣裳,装扮的像个风流公子哥那般,还顺手抄了一把折扇出门。
想像中那花街上因着明月楼的开楼,应该是人来人往无比热闹的,可小天师带着魏大人过去时,整条花街却一个活人都没有。
向明月楼涌过来的,居然全是生魂。
楼前站着一个穿着麻黄色衣衫的老鸨,腰肢柔弱无骨的斜倚在门框上,身段很是风流,时不时还要扭两下腰,换另外半边身子靠在另一侧的门框上。
徐灵鹿看那老鸨看的目不转睛,在老鸨扭腰之时,口中还‘啧啧’两声,彷佛是在夸赞那老鸨的身段,魏大人心里的酸劲便泛了上来。
今日徐灵鹿坚持自己一人便足够了,不愿带他一起过来,还特地为了来这明月楼打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