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没拒绝,盯着点滴看了会儿,对我说了句“别乱动”,转身跟着那名辅警出了病房。
外面的天已经破晓,病房里其他两个病人醒了,穿着拖鞋出去洗漱,剩下那名警察抽开凳子坐下来,说:“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我问你答就好,就几个简单的问题,不用害怕。”
我点头,撑着床坐起来一点,警察问一句我就回一句,都是一些很常见的做笔录的问题。
他问完就站起来,把凳子放回原处,让我好好休息,我靠在床上等了会儿,江既还没回来。
脖子上的刀伤起初很痛,痛得说话也难受,但久了也习惯了,我靠着床头的栏杆,费力地歪头打瞌睡。
一晚上都睁着眼不敢休息,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后只想躺下好好地睡一觉。
病房里的暖气半冷半热,我低咳了两声,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又清醒过来,一转头看见提着饭站在病床旁的江既。
他把床上桌打开,把手里的饭放上去,“吃了再休息。”
我“哦”了一声,坐直了身,用手轻轻碰了下脖子上厚实的绷带,注意到江既的眼神跟着我的动作一起移到绷带上,我就放下了手,听话地打开饭盒。
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蔬菜粥,我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着,饿了一天的胃逐渐被填满,身上最后那点冷意也被驱散。吃完后江既拿着餐盒扔进垃圾桶,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寒气和烟味。
“不是说要戒烟吗?”我轻声问。
“没抽,只点了根烟。”他放平了病床,指尖搭着我的眼睛,说睡吧。
我的睫毛在他的手心里颤了两下,然后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床单被褥带着一股晒过阳光的味道,混着消毒水味,周围变得很温暖,折磨我一整夜的刺骨的风和冰冷的枪支都已远离,梦从一开始的混乱无序到后来的安静温馨。
我又梦见了妈妈,梦见了那栋房子。她的面容本来已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可是昨天我看见了她的照片。
梦里的她和照片上的样子一样,她坐在二楼那个昏暗房间的床上,窗帘一贯地拉上,阳光从细缝里照进来,空气中的灰尘不断飘扬。
我小心地推开门,探出一颗头,叫了声“妈妈”。
她转过头,嘴角绷直,眼神麻木。
“我今天过生日……”我瑟瑟地开口,“我能吃到蛋糕吗?”
她盯了我一会儿,在我要跑走前抬手让我过去。
“你之后会吃到的。”她对我说。
我在一束刺眼的阳光中眯了下眼,说:“那妈妈和我一起吃。”
她没说话,然后第二天我被接到了江家,遇到了英姨。
高中的时候为了不被江都南打扰,放学后我会在学校留到晚上八点后,那时候江都南吃了饭,一般会出去和朋友鬼混,无暇顾及我。
这个办法让我免了很多麻烦,只是会错过晚餐,每天晚上只能在房间偷偷泡着泡面,或是啃着临期面包。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背着书包从公交车下来,看见了提着保温桶的英姨。
她站在站牌下,蚊虫嗡嗡地扑着夜灯,对我笑着说:“小与,我今天煨了玉米排骨汤,你尝尝好不好喝。”
第一天是排骨汤,第二天是小炒肉,第三天是土豆烧鸡。那个保温桶陪着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英姨查出病,德叔来到主宅工作,他开始将饭菜送到我的房间。
但是梦里的场景变了,变成了一个昏黄的夜晚,我从公交车下来,没有再看见等在站牌下的英姨。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再见。
我等了一夜又一夜,慢慢意识到我之后都不会再看见等在站牌下的英姨,在梦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有人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有点痒,我动了下眼睛,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还是暗的,我第一反应现在还是早上,可是肚子里空落落的,好像过去了很久。
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才发现我睡了十多个小时,已经到晚上了。
眼角有些凉,额头边湿漉漉的,我睡得还懵着,举起手要揉眼睛,结果碰到了一双泛着凉的手。
我愣了下,往旁边看去。江既还站在病床边,一只手揣在大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垂下,指尖离我的眼角不远。
他低头注视我,指尖又碰上我的眼角,我眨眨眼,一颗眼泪顺着滑落,被他的手指接住。
眼泪顺着皮肤滑下去,带起一路的痒意,我抬眼望着江既的眼睛,感觉好像有只长着毛虫趁着我睡觉的时候爬进了胸腔,痒痒的。
“哭什么。”江既开口,声音很轻,传到我耳里的时候变得哑了点。
“没有,我就是睡懵了。”我撑着床板坐起来,低低地摇着头,“我想上厕所。”
起身的时候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我激起眼泪。
隔壁病床的人开始吃自己晚餐,医院食堂买的玉米排骨汤。玉米清香飘到我的鼻子里,我忽然记起来刚才那个梦。
“英姨明天就下葬了,她去世了。”我走到走廊,低声说。
“我知道。”江既说,“明天带你去看她。”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忽然觉得伤口格外疼,疼得我忍不住轻颤。我声音不稳,憋了好几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英姨是不是因为我才死的?”我嘴唇颤抖,大脑一片混乱,“我追着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她跟我说了好多。她……”
“……是不是因为我和她聊了那些事,她就被发现了,所以,所以……”我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想起在停尸房外看见的英姨的尸体,想起强颜欢笑的德叔,我压抑着嗓子里的焦虑与愧疚,差点失声,“是我害了她吗?……我是不是不该回B市?”
脸湿湿的,脖子也湿湿的,我想用手臂擦去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但是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江既圈进了怀里。
走廊没有暖气,有点冷,江既身上也是冷的,但是抱了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我把眼睛抵在江既的肩膀上,任由眼泪流了一会儿,等流干了也不愿意抬起头来。
“英姨在江宅工作的时候,在我妈身边待过一段时间。”江既在我耳边慢慢开口,“我妈最初被关在精神病院的时候,都是她和我联系,很多事是她告诉我的。”
我的心随着江既低沉轻缓的声音静了下来。
“江正龙在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后一直在查到底是谁把那些事告诉我的。他最开始怀疑是我妈,之后觉得另有其人。我销毁了所有证据,帮她隔绝了江正龙的眼线。就这样瞒了江正龙好几年,我以为能一直瞒下去。”
“但是江正龙还是查到了。”江既说,“所以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的,不要总想着自己亏欠了谁。”
胸口像是堵了东西,堵得我呼吸都困难。我说:“他不怕警察查到吗?”
江既沉默,须臾才道:“查不到的。牵扯到人很多,警察追到最后,只会是一场空。”
他用手背擦过我带着泪痕的脸,一路向下轻点了点脖子上的绷带,收回手时我看见他的指腹有点点血迹。原来是刚才动作太大,伤口又出血了。
医院惨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眼珠更加黑沉,我看不懂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退了一步,揉了揉我睡乱的头发,“去上厕所吧。”
我进了厕所,心不在焉加上手一直轻轻抖着,怎么也拉不下拉链。在我着急的时候从旁伸出一只手,哗啦一下帮我拉下裤子的拉链。
我愣着朝后仰头,看见了江既。
他对我说了句别怕,我收回目光开始上厕所,小声回我不怕,我没有害怕。
他带着我回到病房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带我下了住院楼,在附近一个小巷子里点了碗热腾腾的馄饨。
馄饨洒着小虾米和葱花,我饿得厉害,埋头吃着,吃到一半发现江既只盯着。
“你饿吗?”我把吃了一半的馄饨朝江既那边推了推。
“吃你的,我难道还缺你一碗馄饨吗。”他坐在灯光下,睫毛挡住眼底的情绪,我总觉得他好像还是不太高兴。
“你吃饭了吗?”
“吃了。”江既说。
“你不要骗我,”我抱着馄饨的碗小声说,“我睡着前你是什么姿势,我醒来的时候你好像还是那个姿势。”
“没骗你。”
“那你再陪我吃一次晚饭,可以吗?”
江既静了会儿,抬手又点了一碗馄饨,陪着我慢慢吃着。
这几天B市的天一直阴沉着,风刮得大,要下雨却一直下不下来,等我和江既坐在这条巷子里吃着馄饨时头顶忽然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我仰头看见了雨滴。
巷子口的灯光一下变得模糊,我和江既吃完馄饨,在这个无名小店里等了一会儿,等到雨停了,走过潮湿的巷子回到医院的住院楼。
巷子走到一半,我踏过了一个积水坑,然后牵起了江既垂下的手。手背是凉的,手心是温热的,好像还在不明显地轻颤。
往前走了几步,江既回握住了我的手。
第二天来了一辆车车把我们接回了B市的市区,德叔找到我,焦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怎么回去拿个死亡证明还遇见绑架了。
我安慰着说我没事,想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昨天德叔拿着英姨的骨灰盒去寺庙祈了个福,今天就要正式下葬,他们俩都已经没剩几个亲人,唯一的儿子也去世许多年。下葬这天飘着下雨,墓园没来多少人,江既把我送到墓园,等我送完英姨最后一程后要带我去医院换药。
我看着最后一铲土被工作人员倒下,这个场景和我去安葬妈妈的那一天重合。墓碑上的照片是德叔选的,好几年前的英姨,笑得很漂亮。
我闷着声看见英姨被埋在土里,然后离开了墓园。
江既的车停在离墓园几百米的一颗树下,十一月的树已经枯了,挂了几片残叶在枝桠下,风一吹那早就失去水分的叶子就飘下来一片,在空中打着旋,在江既的大衣上粘了一两秒,然后落在土里。
我顺着飘叶看见靠在树干上的江既。
雨现在变得很小,细细地连成一条线,落在江既身上,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他手里拿着一支电子烟,垂着头慢慢抽着,薄薄的烟雾环绕着他。他一个人站在树下,嘴角抿着,看起来竟然像刚才飘落在地的落叶,孤单又脆弱。
我脚步缓了下来,然后朝他跑去,在要撞在他之前试着收力,没收住,撞入他的怀里,我听见他低低地“嘶”了一声。
江既扶住我的腰,皱着眉,低骂道:“你伤口才愈合,跑什么……”
他还没说完,我就半踮起脚用嘴轻轻碰了下他的嘴角。
江既的话说一半停住,我抓着他的手臂舔了舔他的唇缝,想继续吻下去,他却突然偏了下头。
他被我压在树干上,略微低头看我,说:“刚抽了烟。”
我“哦”了声,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江既,你不高兴吗?”
他很快地回答我:“没有。”
“可是我感觉你不开心,你昨天和今天都没笑。”
“我以前经常笑?”
我回忆了一下,如实说:“没有经常。”
在江既开口前我很快补充,“可是你之前看见我的时候都会笑,嘴角会弯一点。现在怎么不笑了。”
江既手中的电子烟还冒着烟雾,他沉默下去,不回答。
我跟着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心里烦的时候总是会抽烟。”
“……”
“乐与。”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在三分半的时候江既说话了,他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站直身,慢慢、慢慢地弯腰,把眼睛埋在我的肩窝,就像昨天晚上我埋在他的肩膀上那样。
“……我总是感到无能为力。”他的声音还带着刚抽完烟的嘶哑,他抵着我的肩,声音传到我耳里的时候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