邾晏拉着温阮回到自己的房间,炭盆烧旺,烤肉腌制好,水果小菜也备上:“饮些酒?”
温阮看着一眨眼,房间里多出来的东西,怔怔点头:“好?”
邾晏:“听曲么?”
温阮:……
“不了吧。我真听不懂。”
分明是之前那把琵琶的劲还没过去。
邾晏也不强求,准备好一切后,坐到温阮旁边:“我查过你当年走丢的事,收获不多。那年上元夜,宫中有乱,正逢市井灯节,乱象忽起时,周遭百姓都跟着倒了霉,你不是唯一走丢的小孩,这些年来,京中丢了孩子的人家无一不为这件事烦恼执着,找回来了很多,比如你堂兄温瑜,但你的这条线索,被故意隐去了——有国公府的手笔。”
温阮并不伤心:“猜到了,府里没有希望我回来的人。”
可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为什么能捏着鼻子认呢?那些有关他的身份证明,哪来的?难道是——
“很可能与宫里有关。包括要杀你的人。”邾晏磨牙,“我却查不出根底,似是而非的信息,指向的都是宫中老人——死了的那种。”
温阮讶异:“可我那时还小,从未进过宫……”
更不可能得罪什么老人。
他看着邾晏:“那一夜,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能告诉我?”
“那一夜,不仅皇后薨逝,还有两个妃嫔,烧死走失的宫人更是不计其数。”
邾晏微微垂眸,声音尽管在努力控制,想要平静,仍然透出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因不是什么‘好事’,宫中禁止消息外传,父皇也不喜别人提起。”
那一夜,血染宫城,全城哀痛。
第76章 十三年前
一听到血洗两个字, 温阮就有点想跑,秘密知道的太多似乎也没那么好:“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没……”
“不,你要听。”
邾晏果断拉住了他, 并喂了一口酒。
温阮:……
倒也不必这么壮胆。
他其实不是害怕危险, 是感觉自己未来命运到了转折点, 听了, 很多事就会不一样。可对上邾晏的眼神, 不知为何,那点犹豫很快就消失了。
“好吧。”
他想他可以, 拥抱和处理这些不一样。
邾晏眸底似有柔软流淌,很快消失不见,扶温阮坐好:“你来京城未足一年,可知京城上元节特殊习俗,天子会在这晚登临城楼,与民同乐?”
温阮点头:“听说过。”
邾晏:“上元节花灯如昼,月明皎皎,人潮如织,天子乘象辂缓穿街道, 百姓皆不必跪,以示亲民招抚, 是所有天子仪驾里最不凸显严肃的仪式,百姓们历来很喜欢这一天,也愿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遂每次上元节,天子象辂周边都有百姓自动自发围绕护行。”
“整个仪式持续时间很长, 城楼也有有给天子及随行人员准备的特殊房间,一直到亥时, 大家都会在那里,这个习惯坚持了几十年,从未出过意外。”
也不可以出意外。
可还是,出了意外。
邾晏垂眸:“那一年,父皇携太子一同游街,火树银花,星月失色,周围来去都是百星的笑脸,有小孩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花灯塞到太子手里……”
“你看到了?”温阮想起,自己听到的是,六皇子当年并未在京城。
“我若在就好了。”
他若在,母后和太子哥哥都不会是那种结局。
邾晏饮尽杯中酒:“太子一向招小孩喜欢,陪父皇上元巡游也不是第一次。”
温阮懂了,他见过不止一次,也能准确想象到当时是何情境。
“仪式很长,纵使登了城楼,也要时不时出现,因有太子在前,一应任务都能完成的很好,父皇便一直在房间里休息,不再露面,”邾晏话音微淡,“这样的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所有人都已习惯,没人觉得太子故意揽权,也没人觉得父皇在偷懒。”
冬日的夜很静,很长,好像什么都不用赶,可以慢慢聊。
温阮执壶,给邾晏斟酒:“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听说聪慧无双,仁善贤治,才华人品令人敬佩。”
“一国太子,怎是庸才?”
邾晏似乎有些骄傲:“三岁开蒙,四岁能诗,五六岁已经读了寻常少年十三四都不懂的书,不仅才华惊世,也有治世之能,初入朝堂微绽锋芒就折服了朝臣,之后的所有皇子站在他身边,都如同黯淡的星星,无一能媲美。”
“君子六艺,诗书辩才,太子无一不精,无人出其右,我是他日日拎着管着带大的,至今一笔字,仍是当年他手把手教的,外面人骂我脾气,恨我手狠,从未有人说过我字不好,朝臣到现在见我仍然叹我一笔好字奈何心不正,唯有太子当年总是责我练习不够,性子该打磨,气韵还是不足;我弹过的琵琶曲,外面人没人说不好,连乐礼大家都不敢轻易挑毛病,却已经没人知道,太子琴技华章飞彩,我这点本事,到他面前,只有被他逼着练习进益的份……”
温阮从邾晏讲述里,看到了一个君子,日月华彩在身,却从不张扬,从不举功,只认真做自己该做的事,把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视为自己的责任,温和的推动修理每一个小小齿轮,想让大历这辆巨大的车从容行驶在路上,枝繁叶茂,年年昌隆。
这样的人没了,是大历的损失。
邾晏没什么表情,但温阮看的出来,他很难过。
“那天晚上,太子是不是出了事?受了重伤?”
温阮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皇家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慢慢的没人提,他听到的只是一些传于市井的流言,唯一确定的,是皇后死在这一天,太子也死在这一年,不是同一天,但肯定有影响。
“是,那一夜,是所有肮脏揭开的起点。”
邾晏饮了一口酒:“城楼和皇宫有很长一段距离,上元夜花灯市,百姓很多,会让这段距离显得更长,消息更难以通达,若有人要利用这个时间差——”
温阮轻吸一口气:“利用好了,自然无往不利。”
“你随我进过宫,可还记得珍妃柔妃的样子?”邾晏偏头看他。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
温阮点点头:“一明艳一嘉柔,不怯懦不畏缩,不管招揽别人还是互相拆台,都理直气壮,看得出是宠妃样子。”
他说的已经很委婉,如今这两位在皇上后宫独大,斗过的法拆过的台,很多外面人都不好说。
邾晏:“她们都是后来人,父皇年轻时给女人的宠爱,更为隆盛,当年后宫有一位夏妃,国色天香,一顾倾城,她受宠的时候,珍柔两妃只是嫔位,一年见不到父皇两回。”
“哦?”温阮懂了,十三年的事,看来是同这位夏妃有关。
“夏妃当时怀有身孕,才五个多月,肚子就大的像要临盆,”邾晏面无表情,“她自己似乎也很害怕,一直藏着肚子,甚至试图用布条勒,但这种事岂是好藏的?”
温阮:“被看到了?”
邾晏:“被她的死对头穆妃发现,且就在上元夜揭发出来,说那个肚子怎么也不只五个月,而从那时起往前数,七个月前,父皇正在南巡,还未回京。”
二皇子营帐里,嘲笑邾晏头被绿还没笑完,就收到了一张宫里递出来的纸条,二皇子腾的变了脸。
“柔妃是越来越有手段了,竟然趁父皇不在宫里,恃病逼迫我母妃,索要宫内外行走便宜之权,求医问药!”
这是求医问药的事么,这是要抢一份特殊权力,今天抢到手,明天就会成为惯例,狠狠压我母妃和我一头!
而且宫里没有御医么,没有药典么,什么样的病,得让你往宫外找‘生死机会’?真病的那种地步,恐怕你连闹幺蛾子的心都没了,醒都醒不过来!
他的幕僚,半老爷子陈亘摸了把山羊胡:“柔妃一向体弱多病,倒也不能全不在乎,否则待皇上后日回宫,小事也成了大事。”
“那女人最擅长利用这个达到目的!母妃傲气,多少回闷亏都吃在这里!要不是我还能帮她撑着,早被那女人坑死了!”二皇子咬牙,“什么体弱多病,还不是装的,天天都体弱多病,十三年前怎么随随便便就能扛住的?整整一夜奔走,皇后走了多久,她就走了多久,皇后都死了,她怎么就没死在那晚呢!”
陈亘小心递茶:“听说当年……夏妃与人私通?”
“在我跟前,先生不必这么小心,当年的事,父皇讳莫如深,不愿人提起,但你是我心腹,知道点当然没关系,”二皇子接了茶,眉目阴郁,“这皇宫里的女人,不也是女人?会争风吃醋,会嫉妒暗害,也会空虚寂寞……”
“父皇南巡,从四月底到八月初,快四个月不在京城,夏妃却有了身孕,还骗人说是皇上中秋回京后有的,过完年正月才五个月,五个月那么大肚子,看起来快生了,骗谁呢?谁不怀疑?她同穆妃打对台争宠数年,别人忌讳龙种不敢动,穆妃怎会不敢?早早收集了证据,知道夏妃的玉芙宫进过外男,什么时候进的,行的什么路线,中间是否遇到过宫人,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全都掌握在手了!”
二皇子轻嗤:“正好那夜是上元节,那野男人耐不住相思,又进了宫,穆妃早早让人守着,发现了端倪,她忍到那时为了什么,还不是捉奸要捉双,自然立刻揣好了证据去报皇后,皇后不仅被告知龙种有异,还被告知野男人就在宫里,你说她能不查?”
这边营帐里,温阮叹了口气:“不查说不过去。”
“若是以往,母后不可能处理不了,她做了那么多年皇后,并非温软可欺,”邾晏垂眸,“可那年腊月到春节,不知怎的,事情特别多,特别忙,过完年母后就累病了,上元时还未好,撑了一天,到送父皇太子出宫,实是撑不住,用了药,准备先歇下,可药劲才上来,穆妃就来叫门,证据一一摆出,与宫妃私通的‘野男人’还在宫里呢,怎能不封查?”
温阮:“可即便是皇后,掌凤印,料理后宫,权责……是不是也有限?”
邾晏颌首:“是,母后管不了父皇的人。且当夜上元,与民同庆,宫里同样要一应准备,父皇和太子还未归来,不管御林军还是殿前司,母后都无权插手,根本不可能做到所有宫门全封,所有地方都能彻查,有些地方动不了,不能及时给回馈,母后不欲下面人为难,便强撑着自己走去看,自己去走。”
温阮:“可皇宫那么大……”
“对啊,那么那么大。”
拖着病体,一步步踏遍。
邾晏目光微沉:“穆妃告发夏妃,宫中很快乱成一团,珍妃柔妃,也就是当时的珍嫔柔嫔,哪都没去,全部跑到母后身边,一来安全,二来避嫌,她们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害怕自己被卷进乱局,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一路战战兢兢寸步不离,母后向来自傲至尊,遇到事就会想办法解决,从来没想过躲,也不愿迁怒旁人,遂她并没有赶这两个人走……”
“未料到,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到夏妃的玉芙宫,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男人。”
邾晏眯了眼:“当时那男人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夏妃双手执着匕首,手上都是血,脸上,衣裙也被溅了血。”
温阮震惊:“夏妃……杀了这个男人?”
“她说不是她,她当时状若疯癫,看上去很不对,语无伦次解释说不是她,她不会杀他——”
邾晏顿了下,才道:“那男人,曾经是夏妃的青梅竹马,世代居于京城,并不算生脸,夏妃进宫后,并不承认同他有什么感情,后续也的确没什么来往。”
可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在皇宫,还是夏妃的玉芙宫,十分微妙,加之竞争对手穆妃亲手整理了证据举报,一个个下面宫人出来证明……
“母后觉得有异,但那个时候,她的‘感觉’说服不了所有人,身体又实在撑不住,便说暂时将玉芙宫封住,等父皇回来再说。可尽管如此,尽管母后觉得不对劲,以自己身体为先了,仍然没能走回去……她晕倒了,被抬回去的。”
温阮心里不怎么好受:“是累的?”
邾晏摇了摇头:“她先前用的汤药被换了,她早已中了毒,却不知晓。”
温阮:“谁干的?”
邾晏闭了眼:“母后身边事,很少假手他人,都有一心腹嬷嬷负责。”
温阮:“这个嬷嬷,背叛了?”
“或者背叛了,也或许是疏忽了,只疏忽了这么一次,”邾晏摇头,“我不知道,那一夜,她也死了,真相难寻。”
温阮蹙眉:“皇后晕倒,宫里乱了?”
“大乱。”邾晏指尖搭在酒盅上,“母后突然晕倒,所有人都冲上去照顾,抬送离开,夏妃本来就受足了惊吓,突然小产,她的玉芙宫着了火,而穆妃,因为被夏妃死死扯着,没能及时离开,也葬身火海…… ”
所以这就是上元夜宫中大火的真相?
温阮思忖,这中间定然更多细节,更多转折,无法一一说清楚,邾晏大概也是当时一件件事查下来,拼凑出来的事实。
邾晏:“最后烧焦的玉芙宫里,除了来不及跑掉的宫人们,还有两个宫妃的尸体,以及两具小小的,未成行胎儿的骨骼。”
温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