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众人窃窃私语,即便如此,也是失礼的,这位少爷怕是给家里闯祸了啊,如此天真不谙世事,家里也敢放出来?怕不是贪玩,自己悄悄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杨肃也如此想。他觉得在他的地盘上,没人敢假装贵族糊弄他,除非不想活了,不想说名字,恐怕除了家世横,也是不想被人知道来了这里,怕被抓回家去?
不谙世事好啊,不谙世事才好哄,若这位真是个天掉的馅饼,他这招待好了,年前回京述职的时候……
但为防万一,也得试一试。
“倒也是,今日我杨家举宴,园林开放,外间公子少年都准允夜游玩耍,这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交朋友本就无需问名姓,少爷来的正好,今日我在花厅备了小宴,恰逢其会,来的就是朋友,少爷请这边请!”
杨肃还怪能自己圆场面的,圆完亲自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给温阮讲解了好些江南风情,最后轻描淡写点了一句:“今日也是巧了,大喜临门,府里稍后会迎简王殿下入宴,既然都是京城来的,少爷便帮我应酬一二,也省的我这心里虚的慌,怕招待不好,落了罪责。”
什么简王殿下,哪来的简王殿下,京城什么时候多了位王爷?新封的?二皇子还是三皇子?可这两位皇子这个时间点,不可能离开京城……
温阮内心惊了一瞬,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担心被发现异样,还随便从怀里摸了个东西扔过来:“先赏你了。”
这是方小侯送给他的礼物,方锐很喜欢跑到他那去玩,还很客气,每回都带东西,一箱一箱的带,也不怎么在意贵还是便宜,总之自己喜欢,看得入眼的,都会分享给他,东西攒多了,免不了有一些宫里赐下来的贵重之物,方锐自己本身不在意,说随他玩,他便也没客气,左不过回好朋友些对方喜欢的回礼。
这是一枚鎏金玲珑球,坠在腰间的饰物,适合年轻人佩戴,男女皆可,不过比起它本身的价值,更贵重的是它的工艺,上面烙下的标识,非常好认,乃是宫造。
且东西很新,款式很新,做工很新,一看就是今年,才做成不久赏下来的。
杨肃脸色果然立刻变了,笑意更加深切,微弯的腰更弓,带着温阮一路走向花厅。
阁楼之上,邾晏饮了口茶,眸色舒缓:“他果然舍不得把我的礼物赏与他人。”
蓝田:……
您的什么礼物,那个蛐蛐罐么?
不过自打订婚之后,王爷确实往小少爷的庄子上送过许多东西,其贵重价值,随便一件,都能把这鎏金玲珑球比到天边,少爷不拿出来,许也是不想便宜了杨肃?
不过比这更重要的是——
“王爷离京前特意威少爷造的势,果然起作用了。”
温阮突然离京,没做任何布置,邾晏大概率猜到他要做什么,便帮忙安排了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造势少爷出行,本意是希望温阮哪怕遇到意外,也能迅速响应,让各处的人都怀疑不了,不想歪打正着,竟然正正好为温阮铺了路。
杨肃再怎么着,也是个三品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温阮这么出来骗,风险其实很大,但如果杨肃之前听到过一二类似消息……自不敢轻举妄动。
蓝田认为,这事自家主子得表表功,叫少爷知晓,比在角落开心自己送的东西没被扔出去赏人重要的多。
杨肃是个贪官,贪官最会认识好东西,把鎏金玲珑球收起来,又看了一眼温阮身上衣服,立刻招待上菜,且还叫了人来陪客。
叫了谁呢,也是很巧,他叫了苍昂。
温阮:……
苍昂:……
温阮眨眨眼,才看杨肃,做讶异状:“这位是——”
“容我为小少爷介绍,这位呢,是漕帮的帮主,苍昂,外面人不懂,称一声昂爷,少爷不是打京城来的,那回去时,不防让苍昂安排船,他们漕帮的船最稳最好,行的最快,还不耽误事,”杨肃说完,又看向苍昂,语气可就没那么热情了,讳莫如深,带着警告,“这位是京城来的小少爷,今日你运气好,碰着了,来见个礼吧。”
他此举当然是有用意的。
一来少爷年纪小,涉世未深,不懂这官商漕帮的弯弯绕,不可能觉得江湖泥腿子是助力,但一定会对江湖事好奇,愿意给他这个面子一块吃饭,如果回京城时能照他安排……这条人脉不就稳了?
二来苍昂太傲,分明只是江湖上混,刀尖舔血卖命的人,竟然有那么多坚持,那么多规矩道道,比他这个当官的还有骨气,那不得折一折你的傲骨?
你跟我能对着杠,行,你对京城里来的人杠一下试试,你敢么?只要这回跪了,下回你有什么理由不跪?弯下去的腰,还直的起来么!
他想羞辱苍昂。
苍昂一向悲喜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情绪,但这回他弯了腰了!他果然朝人小少爷行礼问安了!
“在下苍昂,见过少爷,少爷一路行至此,可还安顺,可有愉悦享受?”
果然还是识时务的,之前是嫌他这个府尹不够看?
杨肃眯了眼。
温阮:“昂爷若是能带我水上见识见识,我会更愉悦更享受。”
苍昂:“水道凶险,少爷还是只在缓处看看的好。”
温阮:“凶不凶险不险,有你昂爷,不就不凶险了?”
果然,小少爷就是个不谙世事的。
杨肃拍拍手:“来,都愣着做什么,上酒啊!奏乐!”
温阮于是看到了贪官的排场。
乐姬数,舞娘数,每一个走出来都貌美如花,风情万种,更难得的是,几乎所有人个头都差不多,身材都差不多,当姑娘们同一个动作,同一个频率摆动时,美感风情加倍,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温阮端着酒盅,随着曲子轻轻晃动,一双眸子似阖似睁,笑唇勾起漂亮弧度:“杨大人会享受啊。”
杨肃:“少爷觉得这曲子如何?”
温阮哪里会这个,他这辈子最头疼的就是乐理,什么曲子什么舞,一概不懂,就挑了个方向点评:“这琵琶听着不好。虽技巧不错,听不出不和谐之处,但毫无感情啊,尤其这挑弦,撩弦,指法欠些美感也就算了,一把琵琶,没有情感注入,听不出诉说感,不能寓情于景,不能如泣如诉,没有缠绵感,也无法催人泪下……这也能叫琵琶曲?”
阁楼上,邾晏唇角微微勾起。
蓝田:“少爷……这么懂琵琶?”
“他不懂,只是听过我的琵琶曲——”
邾晏垂眸看着花团锦簇里的小少爷:“自然全天下的琵琶曲,都看不上了。”
杨肃深受震撼,果然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对乐理这般通达,这么好的曲还能挑出毛病嫌弃!
温阮懒懒道:“我可是听说杨大人这里有好东西,才来玩的,结果就这?”
杨肃笑得颇有深意:“少爷这么说,苍昂该要不高兴了。”
温阮看出来,这狗东西对他仍然有怀疑,注意趁机会试他呢:“哦?为什么?”
“这位琵琶手,就是为苍帮主来的啊,”杨肃目光掠过苍昂,似笑非笑,“莫看苍帮主将进而立之年,实则还没娶妻,外界心慕他的姑娘……男子也是,不计其数,我还听闻过一段艳事……”
温阮啧了一声,看向苍昂:“昂爷这品位,有待提升啊。”
苍昂似有不悦:“杨大人说的也算不错,但我自有择妻标准,不敢耽误别人。”
温阮:“哦?”
苍昂慢条斯理:“我家中有个弟弟,对未来嫂嫂有些要求,言我吃的糙,干活糙,担心我饿死,说嫂嫂至少得擅厨艺,管的住我,才好结夫妻缘分。”
温阮:……
杨肃:“这岂不是要找个胭脂虎?可不怕苍帮主的,世间能有几个?”
就这一张充满杀气的脸,这副过于彪悍的身材,别人谁敢管?
阁楼上,蓝田道:“杨肃在为难少爷。”
邾晏眼神微戾:“显然。”
他过来的匆忙,猜不到阿阮到这里怎么展开想做的事,但很显然,他认识这个叫苍昂的,而且很熟,那些走丢的过往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昂爷身边的人不行啊,”温阮调侃苍昂,“既然不喜,别人还能追着你到这里,哪来的消息?我身边反正不能有这样的人,有就杀了。”
他感觉,他猜到苍昂想干什么了。
果然,苍昂脸色暗下去,慢慢回身,看向后面跟着的人:“是谁流出的消息呢?”
温阮立刻注意到一个神色不对的:“南星——”
南星立刻过去,把人揪了出来:“就是你,背主卖消息么?”
“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这人惊的眼珠子乱颤,但他下意识,看了杨肃一眼。
南星的刀已经架到了这人脖子上,隐有血线沁出。
这人扑通跪下去:“我没有,昂爷饶命啊……我可是你的人,你就这么任由别人欺负?”
苍昂不动声色:“这位可是府衙贵客,京城来的小少爷,我又能如何?”
这人挣扎,南星的刀可没动过,他自己这么撞,可不就血流了出来?他牙齿磨得咯咯响:“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苍昂一副无奈的样子。
这人突然冷笑:“你果然早知道了吧,那批货是因为我丢的!你不喜欢我,不想重用我,反而重用功劳没我高的兄弟,我便不跟你了,有什么错!你活该失了那船粮食,你不会有好下场!不过一个船上生下来的贱种,真以为——”
温阮抬手,南星刀落,这人扑倒在地,抽搐两下,断了气。
“抱歉啊,手太快,”温阮微笑,先朝杨肃点点头,才又看向苍昂,“我最讨厌背主的人了,性子又急,竟然直接帮昂也解决了,昂爷不会怪我吧?”
他不喜欢杀人,但并不是不会。
穿过来太久,早已抛却了最初那份天真,他若不学着适应规则,早死了。
第44章 本王要他
一阵微凉夜风袭来, 烛盏爆出一个灯花,花厅气氛瞬间变得肃杀。
没人能想到,这位言笑晏晏, 精致如玉的小少爷, 竟然轻描淡写, 就杀了一个人。
尽管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背叛者自己也知道, 终会迎来审判处决,尽管这些都是底层人, 上位者本身就拥有生杀大权,可小少爷这般温软,竟然也……
杨肃有点可惜死的这个人,埋进漕帮的钉子,替他办事已近两年,贪财好色且没有底线,只要钱给够,什么都肯干,他还是给苍昂留了面子的, 此前并没有借此掀翻了漕帮,不过今天死了也就死了——
毕竟今夜之后, 这人也不再有用武之地。
他只意外了一瞬,双眼就亮了,不不,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这才是真正京城大少爷会做的事!
若是这点场面就怕了, 惶惶不敢动,怎么可能是京城呼风唤雨, 谁都愿意给面子,连皇子们都能交好来往的少爷呢?
杀人不可能舒服,温阮觉得这辈子都不会习惯这种事,在这种社会制度讲什么人人平等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天才,可以推动社会文明进展,他只能尽己所能的做一件事,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种地,搞一些小发明,让普通百姓能过得稍稍好一点,其它的,是掌权者该做的,愁也没用。
他有点想吐,但他表现的很稳,在南星把尸体挡住后,也能扯出笑容,懒洋洋看杨肃:“府尹大人还在这里呢,昂爷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杨肃同样微笑看向苍昂,同时挺起了腰。
毕竟是‘手下自己人’被别人处决,怎么圆都丢面子,苍昂只能做憋屈状,桌子底下的手什么动作,没人能看见,但指骨捏的咔吧咔吧响的声音,没人能错过。
“背主求荣,他死的不冤枉。”
“这就对了么,”温阮看向杨肃,“咱们吃点菜?”
“对对,吃菜!”随着杨肃招手,下人们鱼贯而入,添了份螃蟹,“少爷尝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