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的人到齐后,楚昭抬眼一扫,就看到队伍里三个额外显眼的家伙。
三人衣冠不整,明显穿得匆忙,从脸到脖子根都红得快发紫了,楚昭手指一顿,点了三人出列。
三人脚步虚浮来到跟前,迎面而来就是发臭的酒气。
楚昭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仰,避开这股十分有味道的风,没什么架子,用闲聊的语气问:“你们今儿当值结束了?”
巡防营采取的是小队轮班制度,昼夜换巡,有些人为了方便,干脆就在营地里休息,所以在营地内睡觉或者放松都很正常。
三人面对问话,两个完全没酒醒,一个紧张得发抖,支支吾吾,一看就是心虚的表现。
心虚就代表有故事。
黑鹰上前一步,厉声呵道:“问你们话呢!”
稍微清醒点的那个肩膀一抖,结巴道:“没、没有,我们还……”
话都吐不清楚,实在糟心,一名将官看不下去,出列拱了拱手:“王爷,他们的小队两刻钟后就要上值,按理说,应该准备起来了。”
楚昭和颜悦色的语调缓了下来:“噢。”
“两刻钟够把你们脑子里的酒晃出去吗,就这么去轮值,不怕摔在街上直接睡死?”
他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行伍间大家插科打诨是常事,但此刻无人敢把楚昭说的当笑话。
因为下一秒,楚昭就拉平了嘴角,冷冷道:“拖下去,一人二十鞭。”
三人中剩下的两人这下可算是酒醒了,立刻跪地求饶,因为醉得没力气,膝盖重重砸在地上,让人牙酸。
“如果什么错都能免,还要规矩章程干什么,”楚昭冷酷无情,“巡防营的规章,我刚背的,渎职者,依所犯错误的大小,轻则二十鞭,罚奉一月,我没背错吧?”
将官倒是会来事,亲自架着把三人拖下去,扒了上衣,就在旁边打,马鞭重重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和惨叫声同时响起,惊得营中其他士兵们大气也不敢出。
对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说,楚昭只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或说他安定四方保家卫国,或说他残忍暴戾不近人情,直到今天,楚昭才真正站到他们面前。
楚昭素来用的武器是一把刀,刀身细窄,长四尺,刀鞘漆黑,四爪金龙盘旋其上,楚昭将刀拿到身前,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杵,大马金刀坐着,就着惨烈的背景音,不紧不慢开口。
“初来乍到,给各位讲讲我的习惯,我这人最怕麻烦,所以只要诸位不给我找麻烦,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事,下值后爱怎么玩怎么玩,在营地里烂醉打滚都随你们喜欢,人无完人,日常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也能当没看见。”
“但要是连基本的活儿做不好,旁边三位就是例子。我今天只想和大家好好说话,他们非要赶上来让我揍,真会找事啊。”
散漫成这样,崔倾山这段时间怎么代管的。
“巡防营护着京畿重地,我也不说什么远大抱负,就说各位家里老小都在京城,城内安危落在你们肩上,各位也不想提起巡防营时,他们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吧?”
楚昭视线扫过每张面孔:“好儿郎不该成为他们的骄傲吗?”
营地边刮过一阵风,卷过架子上泛着寒光的武器,散漫无序了大半年的巡防营,在秦王的话和刀下,风里再度裹挟了森森的铁器味。
有人双眼划过光亮,昂起头颅,也有人把头低了下去,被两三句话就压得心虚难耐。
楚昭十五开始就跟各类兵士打交道,风度翩翩的儒将、流氓出身的痞子,什么人他没见过,他治下有方不仅靠天赋,也是后天的磨砺。
三人的惨叫声停下,楚昭把刀佩回腰间:“今夜锦绣阁包场,我请各位听曲儿,美酒佳肴管够,尽情玩,都记我账上,夜里当值去不了的兄弟,每人都能得我送上的一壶好酒、一只烧鹅,下值后痛快地喝。”
锦绣阁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老板很会做生意,楼中搭了个大台子,开业时就花大价钱请了名角乐师来造势,吃喝玩乐齐全,比普通的酒楼花样多,又比秦楼楚馆更雅致,很快成为宴请贵客的好地方。
档次高了,进门需要花的银子自然不低,不是谁都舍得自掏腰包去锦绣阁吃饭。
先前主动出声的将官非常识趣,带头高声道:“多谢王爷!”
其余人也齐声开口:“多谢王爷!”
铿锵有力,整齐划一。
楚昭重新随意地勾了勾嘴角:“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跟我客气,我给各位兜着底,也仰仗诸位做事,日后大家齐心协力,共进退。”
不过刚照面,就足以让底下的人知道楚昭行事作风,以后做事,也好掂量自己分寸,有个度。
营里其他将领暗暗心惊,秦王不愧是兵马大元帅,手腕干脆,散漫的巡防营看样子要变天了。
楚昭恩威并施,也不管有些人心里犯什么嘀咕,将巡防营的册子要过来看,要不是方才三个醉汉,他在巡防营的第一天本该更加轻松简单。
基础打好后,剩下的都可以慢慢来,总不能刚上任就碰上什么要加班的麻烦事吧,他对自己运气还是有点自信的。
楚昭还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这句话就会跟回旋镖一样扎到他身上。
此时此刻,就让秦王殿下再悠哉一会儿。
*
楚昭都已经上班好一会儿了,秦王府明月轩中,却还弥漫着宁静的气息。
东宁公主站在院中,面上绷紧,心头有些慌。
他行事小心,觉得入了秦王府就该守规矩,决不能让皇兄皇嫂觉得他失礼,于是早早起来做好准备,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到明月轩给沈子衿请安。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来早了,沈子衿还没起。
东宁是辰时正来的,本还在担心会不会晚,等着他的却是满脸为难的小东:“世子身体不好,向来是睡到辰时末才起。”
可怜东宁小卷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根本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能睡到辰时末!
东宁有点慌,但机灵没有下线,立刻道:“我无意打扰皇嫂休息,就在这里等他起身便可。”
意思是千万别去把沈子衿吵醒了,避免小东为难。
可小东不敢让他就在院里干等啊:“公主千金之躯,晨起露水重,怎能留在院中,小的这就让人备上茶水点心,您快请。”
东宁觉得没事先了解好情况是自己的问题,脚下生了根,硬是要扎在院子里:“不了,我就在此处等。”
当朝皇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群倔骨头。
等沈子衿终于起身,听了东宁的消息,本来还有点迷糊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这孩子……快把他请去屋里,就说是我的吩咐,问问宫中丫鬟东宁的口味,把早点给他端一份。”
沈子衿抓紧时间收拾自己。
他其实想着上班了,自己也该晚睡早起,但奈何身体不争气,每天晚上到了点,比闹钟还准时,眼皮立刻打架,脑里浆糊翻滚,干不了一点正事。
想当年,自己也是个卷得起飞的打工人,真是堕落了。
沈子衿很快拾掇完毕,去到隔壁屋中,就发现桌上的点心饭食半点没动,东宁只喝了些茶水。
非常拘谨。
看到沈子衿出现,东宁立刻要起身,被路过的沈子衿顺手按下:“坐着,不用给我行礼。”
沈子衿到他对面落座:“用过早饭了吗?”
东宁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王府没有日日请安的规矩,你可以随意些,今日让你久等,抱歉。”
其实究竟有没有规矩沈子衿也不知道,但楚昭不拿来要求他,那就当没有,非常合理。
东宁赶紧摇头:“与皇嫂无关,是我自己擅做主张,才该道歉。”
方才的话东宁显然就没听进去,沈子衿无奈:“你没错,对着我不用这么……唔,拘束。”
东宁从小遵从太后旨意,谨言慎行,生怕一步踏错万丈深渊,在陌生的环境,习惯性先将自己姿态放得很低。
小孩儿这样怪让人心疼的。
沈子衿叹了口气。
他自小没过过几天有爱的日子,对上这种乖巧又可怜的小孩儿,容易心软。
沈子衿想了想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他在屋里闷头做了两天方案,今天白君行会来访,是先前答应沈子衿的字写好了,特来送上。
本来沈子衿准备就在王府里招待白君行,但不如改个碰面地点,趁机带东宁散散心。
他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能做的有限,能让小孩儿绷紧的弦松快点也好。
“白枭说新悦茶楼最近来了对兄妹,曲子唱得很好,东宁,我带你去听听,好不好?”
对着小孩儿,沈子衿不自觉带上了哄人的语气,东宁没想到沈子衿还肯抽时间陪自己,受宠若惊。
东宁连欢喜都表现得很谨慎:“东宁自然愿意。”
沈子衿:“好。小东,去给白大人带个口信,今日改在新悦茶楼见面。”
小东:“是。”
东宁发现自己这个皇嫂和和气气,目前对他也十分友善,踟蹰一下,鼓起勇气,试着搭话:“皇嫂,是哪位白大人?”
“白君行白大人。”
东宁乖乖巧巧:“原来是白君行大人,我读过他的赋,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也不懂意思,但读起来很好听。”
沈子衿没有戳穿他的谦虚,东宁嘴上说着不懂,实则应该很懂。
别人家六岁的孩子还在玩泥巴,他已经是太后教出来的宫斗初段选手了。
承安帝自己不行,但生的孩子却是个顶个的优秀,这玩意儿十分玄学,没法解释。
用完早饭和药,又坐了会儿,沈子衿带着东宁出门,不用轿子马车,就寻常走走路。
东宁落后沈子衿半步,恪守规矩,沈子衿抿抿唇,试着把手伸过去:“要牵手吗,东宁?”
东宁先是一愣,沈子衿看到他眼中分明划过一丝惊喜,但又努力压了下去。
而后小心翼翼把手放了过来。
孩童的手很小,又轻,东宁被沈子衿牵到身边,他偷偷观察沈子衿的神情,发现他没有半点不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不少。
牵着沈子衿的手指动了动。
沈子衿感受到小孩主动回握的力道,弯弯嘴角,心道小孩儿可算是放松了点。
气氛好多了,沈子衿牵着东宁出门:“对了,出门在外,我们低调些,东宁就别称呼我皇嫂了。”
东宁聪明伶俐,当即改口:“好的,嫂嫂。”
沈子衿:“……”
他本来要说,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会乖乖的,嫂嫂。”
……行叭。
唉,小孩早慧心思又敏/感,万一让他别叫自己嫂嫂反而惹得他心惊胆战胡思乱想,得不偿失。
反正跟哥哥一个辈分,差不了多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