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那边情形究竟如何。
沈子衿抿抿唇。
他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两日在慈宁宫里,也对着佛像上了几炷香。
人心若有挂念,不可及时,便想祈愿。
只要是美好的祝愿,都希望能给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沈子衿双手合十时虔诚地念,若真有诸天神佛,还请保佑楚昭,战无不胜,平安而归。
香案青烟缓缓而上,随清风越过窗棂,飘向远方,正在休憩的楚昭在一阵风里抬了头。
他枕在一棵树下,稍作休息,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拿着同心玉佩,举在眼前。
阳光透过玉佩,都变得温柔起来。
楚昭细细摩挲,他赶路时不敢将玉佩戴在腰间,生怕不小心被刮了蹭了,都是妥帖收在怀里。
歇下来时,便拿出来看,想一想人。
战事一起,留给他想念人的时间都没多少,恨不能每天四十八小时,生出两颗心来。
一颗心专门家国天下,一颗心专门儿女情长。
楚昭将玉佩在心口按了按,闭了会儿眼,然后翻身坐起。
离月山关已经不远了,这边的天更高,光更烈,远望营一战大齐暂时败退,连死去兄弟们的尸骨都没来得及带回。
心上人和家国,他都是要管的。
楚昭上马,收好玉佩,拉过缰绳:“休整结束,起程!”
烈马带着元帅,奔赴他的战场。
京城里,沈子衿也有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在宫中这几日,都没有再出现在朝堂上,但再见过楚照玉后的第二日,他却再度出现了。
皇帝留沈子衿在宫中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众人各自揣度,承安帝觉得让沈子衿露个面也好,省的有些人还真以为他把秦王妃囚禁起来灌了毒或者用了刑。
脑子呢,也不想想他怎么可能在这段时间动沈子衿。
承安帝坐在龙椅上,底下朝臣的互怼吵闹他原本乐见其成,习以为常,但他最近愈发听不惯,今日更是听得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承安帝撑着额头,好似只是觉得无趣,一声没吭。
二皇子楚照玉立于前排,深深看了他这个血脉上的亲生父亲一眼。
承安帝耳中嗡嗡,但撑着没敢表现,在某个朝臣上奏后,挥手,正要宣布退朝,却不防楚照玉突然抬手:“陛下,臣有本奏。”
承安帝已经很是不耐:“今日先到这儿,你有什么之后再——”
但他这个一向最为听话的儿子,却在双腿残废后,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臣有本奏,”楚照玉一字一顿,“敬德太子遇害案另有隐情,臣请重审,将真相大白于世间,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承安帝耳中嗡地一声,有那么片刻,他好像听到所有声音都远去,只余自己心脏的鼓跳。
可分明所有人都在说话。
因为朝堂上骤然炸开的哗然足以掀翻金顶。
承安帝心口狠狠一震,他眼前开始眩晕,可依然死死掐紧了龙椅扶手,他怀疑自己真的耳鸣听错了,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楚照玉抬头,眼中再无温良恭顺,这幅残破的身躯撑起锐利的眸光,直逼承安帝。
“臣请,重审敬德太子遇害案!”
太子死后,谥号敬德,他文武双全,本可以有机会继续在朝堂上施展,开大齐前路,却早早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随着一个简单的称号,埋葬在了皇陵中。
承安帝气息已有些提不上来,明明怒火中烧,却全压在心口,到不了嘴边,他颤颤巍巍抬起手:“你、你——”
沈子衿看着承安帝的脸色,知道这把火给得很是时候,不管皇帝今天憋出什么急症,只要在金銮殿上倒下,就别想再坐回来了。
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楚照玉不管承安帝手指着他抖成了什么样,继续:“前大理寺卿当年亲查太子遇害案,抓获匪盗数人,仵作验伤,言匪盗所持刀刃与太子和护卫伤口吻合,定下真凶。”
楚照玉轻轻吸了口气,眼眶泛红:“然直至告老还乡,前大理寺卿远离官场,才幡然醒悟,恐良心不安,已向臣告知实情,当年口供、证言全部为虚,害死太子的凶手并非山匪,而是另有其人!”
承安帝:“住、住嘴,你!来、来——”
若是他今日身体康健,还能把楚照玉接下来的话拦一栏,但很可惜,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艰难挤出几个音,不成型。
“前大理寺卿愿以性命作保,状告当今圣上昏聩颟顸,残害忠良,私遣死士,截杀敬德太子于京郊,太子何冤,忠良何辜!”
楚照玉字字泣血,平日见惯了他温文尔雅,君子翩翩,大约越是温和的人,从肺腑里冲破的声音越发沉,在这桩埋葬多年,沉甸甸的血案里,满朝文武无不在楚照玉鹤唳之声中肃然。
他断了双腿,早不做仙鹤,要以残躯锻作刀。
如今这刀,终于扎进了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再撑不住,两眼一黑,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全公公骇然扑上:“陛下,陛下!!太医,传太医和国师——!”
朝堂乱作一团,沈子衿上前,推着楚照玉的轮椅,将他悄声带离纷乱的人群。
轮椅上,楚照玉已是两行清泪,湿了满襟。
“二哥放心,”沈子衿轻声道,“之后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保证。
第75章
沈子衿和内阁几个阁老一起,等在皇帝寝殿外头。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俯首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内阁里,还是有真心实意替皇帝焦虑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又没有太子,承安帝在殿上喷那一口血看着实在凶险,若是真不好了……朝堂政务即便暂时能由内阁代理,但也不能总由内阁代着。
也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想得更多了,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先得等里面医治情况。
沈子衿看着很淡定,他瞧了瞧日头和阁老们开始渗出的汗:“日头太盛,阁老们不如去偏殿歇着等吧,陛下身体不好,朝中还要靠诸位,可不能连你们也坏了身子啊。”
还有人想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表现下为君王的忠心,却见首辅张阁老直接行礼:“那便多谢秦王妃体恤了。”
其余人顿时把话咽了回去,纷纷附和道谢。
这么热的天,能不遭罪,谁乐意在太阳底下干熬呢。
几个阁老去了偏殿,沈子衿走到廊下站着。
他也沁出了一层薄汗,雾蒙蒙贴在他如玉的皮肤上,在阳光底下白得晃眼,细莹润泽。
他是不会去偏殿的,他在等人。
须臾,太后驾到。
太后领着东宁,内侍纷纷拜倒,太后朝沈子衿点点头:“秦王妃随我一道进去吧。”
入了殿内,浓烈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和国师又拜,太后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在晕厥中还在不断抽搐的承安帝,华服下的手指渐渐收紧。
她垂下眸去,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免礼,先医治陛下要紧,来个人与哀家说说,陛下如何了?”
一太医没敢起身,拜跪在地上,殿内温度适宜,他却大汗淋漓,嗓音也在抖。
“陛下急火攻心,心悸犯疴,且、且恐有中风之症,眼下情形极为凶险,院判正在下针,就算陛下能醒来,日后只怕也、也……”
太医抖若筛糠,沈子衿此刻嗓音在这暮气沉沉的屋子里,显得温和极了,很能安抚人心,他轻声劝慰:“大人别慌,只怕也什么,你慢慢说就是。”
这把温润的嗓音的确能起到些抚慰作用,横竖是要说的,太医一闭眼,终于豁出去了,利索道:“恐偏瘫在榻,口不能言,再无法自行下地啊!”
他一说完,额头狠狠磕在地上,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垂眸不言,片刻后才道:“国师如何断?”
国师也噗通跪下去:“院判与臣诊得一致。”
他不敢去看沈子衿,但话是给沈子衿递的,“臣目前所存的仙丹适合在人清醒时服用,等陛下醒了,臣才好给他调理身子。”
中医博大精深,院判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若是承安帝还能醒,醒来还没瘫,那国师为了自己的命,也得让他瘫实了。
给承安帝设的这场局,都是有后招的,否则不会让楚照玉冒险在此时公然与他对上。
沈子衿是希望承安帝能醒的。
等他醒来,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昔日帝王,就这么清醒地眼睁睁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不比一刀杀了他强?
太子的命,二皇子的腿,楚昭早年的暗杀和这些年受的磋磨,其余皇子们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全是他的孽,直接死太便宜他了。
得让他也尝尝钝刀子磨肉,在绝望中结束性命才好。
“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便回宫抄经,为皇上祈福。”太后站在殿内,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开口,“秦王妃。”
沈子衿:“臣在。”
“你便以后辈的身份尽尽孝心,为陛下侍疾,一应事务,俱由你来安排。”
沈子衿垂首:“是。”
东宁也道:“我随皇嫂一道,为皇嫂分忧。”
太后旨意一出,殿内不少人骤然心惊。
承安帝在楚昭出征时,把他王妃扣入了宫里,不能说父慈子孝,只能说离深仇大恨也差不远了,太后居然把承安帝病中身边一应事务交给沈子衿来安排!?
其背后的意思,让不少人顿时毛骨悚然。
这京中的天,不会是要变了吧?
承安帝的心腹太监全公公更是从头凉到脚,他惊慌之下大着胆子抬了头,却猝不及防,正好对上了沈子衿的眼。
沈子衿也在看他。
“殿内暂时用不上这么多内侍,又帮不上忙,搁这儿不是给圣手们添乱吗?留下两三个,剩下的都先出去。”沈子衿道,“小福子,你也是陛下身边的人,你熟悉,你来选。”
小福子恭顺:“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