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安逢瞧了瞧周围,低声问凌初,“那义兄可知圣意如何?”
“什么?”凌初其实听见了,可安逢一下靠过来,他屏了呼吸,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就这样问。
安逢以为凌初没听见,着急又小声道:“就是……义兄觉得圣上可真会应了宁家?”
安逢踩在石岩上,同凌初一般高,不知是否是错觉,凌初好似又闻到了那夜的花香,他目光落在远处,又仿佛是飘在回忆里,他道:“如今也缺钱。”
所以要从宁家拿钱,不仅要拿,还要拿很多,看宁家会为了权势,为了宁启则的前程肯出多少真金白银,付出多少代价。
当年萧旸没有掌控到宁家,不代表他不想,帝王的仁厚并非真仁厚,他没有赶尽杀绝,是暗示君王大度,就连有反心都轻轻揭过了,更何况是幼时受到的那些欺辱呢?萧旸就等着宁家来求。
所以这个“趁火打劫”的人不能是圣上,而是要同宁家有仇,又要同帝王似敌似友,还要有高位权势,上京中地位斐然。
最合适的自然就是将军府,是凌君汐。
凌初只说了缺钱,便不再多说,他知道凌君汐不愿安逢涉朝堂之事,从不在安逢面前谈论,今日他已是说多了。
安逢其实也知宁家来京是势不可挡,只是想问一句,即使凌君汐从不同安逢论政,可安逢对时局朝政的敏感远超他们的想象。
安逢听懂了,也将所有东西都串联到了一起。
圣上是想要娘亲做那把削减宁家财力的刀……就像是让义兄做守卫军副使,让萧姓王族做主使,明面是凌初将朝野上下得罪个遍,其实只是指哪打哪儿的一件称手武器而已。
而真正操控局势的人隐在后方,仍是百姓赞颂仁德的君主,而将军府承担了骂名。
将军府就是把架在火上烤的刀。圣上怕刀太锋利,伤着己身,娘亲和姑母怕握刀人不顺心,弃刀烧身。
所以娘亲和姑母才接受了宫里来的人,退了一步,又让他整日玩玩乐乐,消帝疑心吗……
安逢心里也说不清是为娘亲不平,还是为自己没出息而丢脸,或是模糊看清了帝王的用意而胆战。他心中复杂,面上失魂落魄,嘴里无意识飘出一句:“这样啊……”
他明白,帝王同将府的制衡拉扯,退步忍让,不是几句待见不待见,喜欢不喜欢,又谁对谁错就能囊括判定的。
好坏也同样如此。
就像十几年前晏朝极为动荡的那一年,屈尧去了边疆伤及右手,封笔不再作画,往小了说的确是坏事,可往大了说,又是好事。
佞王萧阙权盛在外,败于自大自重,新帝萧旸蛰伏于里,胜于时局得利。
如果廷王那一年未辞权,仍照常去边疆领兵,凌君汐会因萧阙好大喜功,打压部将的做法继续敛其锋芒,避免冲突,绝不会轻易崭露头角。这也是为何凌君汐十六入军,却直到十八岁才开始有些许名气。
可前去带兵的人是屈尧,其母是骠骑女将白之遥,凌君汐看准了时机,看准了人,知道屈尧会重用她,于是不再藏锋。屈尧看到了凌君汐的不凡军才,陆续传三道急令回京,让凌君汐在一年内连升三级,当上了副将。
时势造英豪,边疆屡战屡胜的消息不断传来。
凌君汐诡道神兵,人勇猛如虎,在合川之战中一枪刺穿敌国将领,以少制多,拿回了被两国分瓜的失地,那一场不可思议的仗令她闻名天下。
同样震撼世人的,是她冷静地在屈尧和众兵面前脱冠散发,自认女子之身,跪请欺君之罪。
屈尧作为主将身份的最后一道令状加急送至上京,折子中关于凌君汐女子身份一字未提,而是满纸云霞,尽颂其功勋才能。
最后信尽八字:“天降奇将,实是神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屈尧(激动)(亲自写信):墨伴!快看!边疆有神仙!
程与(收到信)(开心):甚好!
程与(想屈尧):(仔细看信)
程与(担心):字更丑了,手上的伤还没好吗……
PS:我很喜欢上一辈的故事,希望大家不要觉得篇幅多哦,上一辈的事也非常重要的!
(上一辈故事,是指凌君汐安诗宁萧旸萧绮月萧阙陈一示等人那一辈啦,程与屈尧萧常世屈恒他们都是上上一辈了)
第四十三章 漫天华彩
懂是懂了,安逢却更忧心了。
自出生起他便过得平畅顺遂,鲜少遇见大忧大难,除了在府中担心战况,他就没有这么忧心的时候,现忽然就看通了些朝政之事,心都提了起来。
“也不知宁启则会能拿到个什么官……”安逢心里不是滋味,语气间带了点羡慕的酸,“也不知会取个什么字……”
他自己还没取字呢……
“哦!”安逢忽然想起凌初如今的岁数已是不小,问道,“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不知义兄的字呢,义兄冠得何字?”
凌初道:“义母替我取的怀归。”
“怀归?”安逢听了一笑,“听着书卷气浓,倒不像义兄,念着都不习惯。”
凌初道:“就是想镇镇我身上的戾气。”
“那这字取得好!”安逢道,“如今义兄瞧着也不怎么凶了,变了好多。”他说着跳下石块,却感觉腰间一股拉扯力道。
凶?还变了好多?
凌初还在想安逢居然说他凶,还变了,就觉腰带被什么东西勾着一扯。
“等等!”凌初反应过来,五指一收,扣住安逢臂膀,安逢低头看去,见自己腰间挂着的瑀琚佩环竟勾在了凌初腰带带钩上。
方才离得有这么近!
安逢心如擂鼓:“这!”
“无事,解开便好。”凌初神色无异,松开手。
安逢又站上石台,手伸向凌初腰间,将要触碰时又想起什么,动作一顿,可此刻收回又显得心中有鬼,于是安逢还是上了手。
凌初腰间带钩做得精致,错金琉璃的长形钩体,钩首制的猛虎模样,扣在了孔处,许是因为是武官,为着行动不受桎梏,钩首做得比一般长且紧。安逢手扫开环佩,谁知那瑀琚之间的丝线竟是卡进了虎兽形带钩的口牙处,两颗玉珠卡着动也动不了,就像是那头小虎咬紧了不松开一样。
这……怎么卡住的?
安逢蹲也蹲不下,站着又视线受阻,迟迟扯开不了。
春日暖阳,莺啼燕语。两人离得很近,腰胯将贴未贴,凌初背手站着,上身稍稍后仰,给安逢些空间解线,可勾着的玉佩留下的线太短,他们还是不得不站得很近。
腰是极为暧昧的部位,两人呼吸相闻,无意间身体碰撞接触,他们额上都出了层薄汗,脸也泛上些尴尬的热意,惹得周围的气息都在发烫。
安逢瞥一眼凌初的腰腹,不禁走了神。
义兄的腰可真有劲儿……这样用力扯着都不动分毫。
这样近的姿势站久了就像在相拥而立,更何况手还在腰间摸索,若是有人隔着花影树丛远远一看,恐会误会。安逢后知后觉,心跳都快了许多,他本就心存他意,不敢再动。
他正要说自己解不开,抬眼看向凌初,却同人眼神相触。一双浓墨似的眼正看着他,安逢嘴唇翕动,话堵在喉中。
两人目光黏住片刻。
凌初垂眸避开,抬手按向自己左肩,“算了,若是你舍得便剪了,舍不得的话,那就只有……”
“哪儿能让义兄你这样做!”安逢从心跳中回过神,他抽出佩刀,在凌初腰胯处比划几下,断了线,接住了玉佩玉环,只剩一截断线仍旧卡在那带钩兽口处。
安逢收回刀,踏下石岩,玩笑说道:“义兄腰间的带钩做得太过精美了,又长扣得又紧。”
凌初神色微妙一瞬,嗯了一声。
安逢看向凌初,问道:“义兄近日可是身体有恙?你身上有股药味。”
凌初道:“无碍,不过是旧伤。”
安逢沉默一会儿,道:“江晟有旧伤,袁大哥脑袋上有疤,义兄你也有伤……”安逢其实心底有猜测,但他知道不会有人给他回答,于是不问……
可是在他心里,凌初始终是不同的,说不定会悄悄说给他呢?
安逢谨慎问道:“义兄,是不是当年我被那个陈一示掳走,你们来救我时所受的伤?我看是袁大哥的伤最为严重,还有多少人受了伤?”
凌初想到了安逢或许会猜到陈一示的事,但没想到安逢会直接来问他,心都被捏紧了一下,他当年的确受了些伤,不过不算重,还比不上安逢被折磨的一半。
说实话?
短短一瞬间,凌初想过无数,最后还是似是而非道:“行伍之人负伤是常事。”
安逢手上拿着断了线的佩环,他看着凌初,目光如碧绿湖水一般澄澈清明,又有着些许怔愣。
对啊,他都忘了,义兄可是一开始就骗他说买脂粉送女子,就是为了让他不再好龙阳,这样“为他着想”,又怎会让他知道这些不该想起的记忆呢?
即使知道凌初是为他好,安逢还是有些心闷,义兄真真是变了许多,要是以前,他什么都会说的。
行伍之人负伤是常事,这算是回答了他的问吧。
安逢笑道:“也是,是我瞎想了。”
凌初伸手:“将玉佩给我吧,我叫人重新穿绳制个样式。”
安逢握紧玉佩,揣腰收好,道:“不必了,就是块玉而已,义兄不必在意。”安逢转开话,“哎!对了,今日江晟笔考来着,也不知他会考得如何。”
凌初手收了回来,“笔考简单,他会过的。”
安逢朝前走去:“我记得他是对边疆无多大兴趣的,留在上京中当一份差也好。”
凌初看着安逢背影,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抓不住那丝缕的心绪。
是生气了?
凌初跟了上去,“江晟性躁,做做平常守卫还好,可要是想升高,怕是不行的。”
“娘亲应也是这样的想法,那日还专门去看他武考,”安逢语气带着一点艳羡:“不过他进了也很好了,守卫军护京畿重地,位置重要,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我听向大哥说,如今天下武人所向之地,除了将军府,便就是这守卫军营,每年官家武场比试,守卫军也只挑魁首收之。”
守卫军考有身考,武考,笔考,斗时禁暗毒之器,除了军考,以往每两年春末的男女武场之争也被纳入守卫军选人之地,但无论什么招军渠道,所列无一不角逐激烈。
就连先入宫选后被赐到将府,再打发到守卫军这样的偏门近道,要的人也是万里挑一,最好会些武的。
其实就算不是帝王想捧杀将府,这样一群武人,还真是要将军府中的人带头镇住才行。
凌初道:“说是这样说,还是会有几个王勋贵族塞子弟进来,安王说要收,那我也收了,可收多了难免不服管,想来也是要我去得罪人的意思,便也唱这黑脸了。”凌初面色淡然,如今的他谈起这些,已经不是以往那样怒火腾腾的心境。
安逢闻言,先是眉心一皱,而后面色一松,嘴角带着喜色道:“那……这样说我也可以进?当然!我定与他们不同,是听话的,也定会服管,或许我可以先试试守卫军考,万一……”安逢说着,忽然垂下眼,萎靡了一下,又笑起来,“唉,竟忘了,我跟姑母说过这回事,她们都不想让我去,我一想,我这样的人应的确是吃不了苦的,就算进了也是给义兄添麻烦,算了……”
凌初轻声道:“你不麻烦,我也从未觉得你麻烦。”
安逢抿嘴一笑,不言。
两人一路走到分离处,安逢挥手作别,转身离去。
“安逢。”凌初忽然叫住他。
安逢转头:“义兄?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