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推门进屋:“王爷,守卫军的人求见,就在府外,是来送前些日子的急批案卷的。”
一个浑身湿汗,跪坐在旁的人听见守卫军三字,抬起了头,他瞥见管家手中的药水,笑道:“王爷还真是大方,我从前半年都泡不上一回手,这不过几个时辰,就又为我拿了瓶新的了......”他嘴角噙着轻松的笑意,身躯却不可控地发着抖,手下意识地想抽离那盆有着异香的红水。
身旁两个壮汉死死按着成端云的手臂,令他动弹不得半分。
萧翰道:“半年?你跟的主子是心软还是穷苦?”
成端云笑着不答话。
萧翰放下杯盏,起身,摇着竹骨扇走到成端云面前。
眼前的美人满面香汗,眼波流转,即使狼狈也还是难掩其艳丽容貌。
萧翰执扇挑起成端云的下巴,端详细瞧:“长了这样一张脸,比本王府中的侍妾都美,当死士可真是可惜,你主子怎舍得的?”
安王风流之名天下知,采美闻香,流连花丛,府中侍妾数不胜数,众人都道花楼里看不到最美的姑娘,但安王怀中的一定是。
成端云展颜一笑,舌尖舔着嘴角,凑近了些:“王爷想尝尝?”
萧翰眼神意味不明:“像你这般的美人太毒了,本王不敢尝。”
成端云叹了口气:“那我再好看有何用?还是比不过王爷心尖的人,比不过当年的贺清才......”
啪!
成端云被打得侧过头去,嘴角流下血丝,脸上渐渐现出一道扇柄红痕。
萧翰握着手中的断扇,已不复平日带笑模样,眼神变得可怖:“本王不喜见血,不代表不会杀了你。”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知这府上不可提起的禁忌,就连年迈的管家,听到这久未入耳的词,也茫然了一瞬。
贺清才——本朝唯一一个女官,也是程与和屈尧在外游历时带回的孤女,因为襁褓中一块破旧的贺字木牌,程与屈尧便以贺字为姓,取了名。
此女在程与屈尧教导下,通读山川地理,晓词文诗章,好风俗人文,性聪慧机警,十八岁被先帝看重,赐官身,二十岁入翰林,后入户部,官至五品,可先太子身死后,她仕途不顺,曾一蹶不振,直到后来幼帝继位,她立于风口浪尖,直上青云,经世之才才得以显现,不然屈尧后来也不会放心地前往边疆。
可惜这样一个女子,三十三岁就病死了,她的政治才华惊鸿一现,在天顺七年戛然而止,仿佛就只是为了扶持国运而生一般。
成端云看着萧翰暴怒的神色,咧嘴笑道:“王爷如今年近不惑,总算是比贺女官年长了啊……”成端云歪头,“当年王爷年仅十七,不顾京中流言蜚语,也不顾朝中目光,跟着人后边跑,就算这个女人年长王爷十余岁,也依旧痴心不改。竹林中写满诗篇的轻纱,价值连城的珍宝白玉,为她舞文弄墨,为她一掷千金,可贺清才志在仕途官场,到底有没有为王爷动过一点心呢……”
萧翰不知是气极了,还是听痴了,眼中恍惚,一时竟也没打断成端云的话。
成端云啧了一声,似笑非笑:“这府中的侍妾可都同她的画像长得七八分相似,可见十几年情深……”
萧翰冷冷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成端云仍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当年贺清才疾病缠身,不久人世,王爷求神拜佛,遍寻名医,可贺清才还是命短,只撑到了天顺七年…”
萧翰手中的断扇插进成端云肩膀:“住口!”
成端云咳出血,笑道:“王爷莫要生气,你猜我怎知这些?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知道这些事?”
萧翰嗤笑:“想说你是圣上的人?圣上的人我不可能不知道,就混进去一个……”
成端云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
萧翰变了脸色,猛地掐住成端云脖颈,“你这贱人,竟套本王的话!”
成端云面色委屈:“王爷冤枉,小人怎敢呢,这如今皇子也不多,王爷随意猜一个,不也有几分可能拿准了吗……”
萧翰脸色沉沉:“倒药。”
药水融进水盆里,成端云浑身颤抖,豆大的汗滴落进他的衣领,他仍是笑道:“王爷真是心慈,这么贵的药水,竟连着给我泡……”
话音未落,萧翰拿过药水,倒在了成端云身上。
“呵……”成端云痛苦地蜷缩着,不发一言,脸上还是那样无所畏惧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连萧翰都失去了耐心。
以往会在这些人里揪出几个皇子的死士,皇家子嗣有野心再正常不过,萧翰是萧旸的人,对皇子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敲打几番便就放了。
唯独这个成端云很是奇怪,故意露出马脚惹人注意,被抓后不慌不忙,也不咬毒自尽,嘴上胡说八道,句句不在正话上,绕得萧翰还露了底。
这样一个容貌上乘,伶牙俐齿,又拒不卖主的死士定是费大功夫调教出来的……
到底是谁的人?
萧翰早已换了把新扇子,扇着胸口,他神色温和,阖眸感受这微风,仿佛方才怒火恐怖的神色在他脸上从未出现,“瞧你倒是惜命,真不怕本王直接把你杀了?”
成端云全身都是红水,软软趴在地上,笑道:“命是我最贵的东西,除非别人要杀我,否则我才不会自己寻死。”
萧翰挑眉,睁眼:“这话中听,”他看着成端云不俗的容貌,起了恶劣之心,“不如本王赏你个东西。”
“哦?”成端云翻了个身:“赏什么?”
“床笫之欢,好好享受吧。”萧翰冷笑着起身,走出门去。
房里留下的几个人开始脱下衣物。
成端云挑眉,看着几个目露欲念的男人向他逼近,笑出眼泪,冲着门外大喊:“是男人啊……我最喜欢男人了,多谢王爷赏赐……”而后便是一声轻媚的呻吟。
屋内不断传出声声春情,倒没觉出半分被迫。
萧翰怒容满面,什么手段都试过了,也没激起此人一点儿惧意……
管家道:“此人心机深沉,神智疯魔,定是故意激怒王爷,引人着急的。”
天色渐渐阴暗,一如萧翰的神情。
管家试探着道:“王爷,守卫军的人还在外头……”
“天都快黑了,”萧翰都忘了这茬儿了,眼下他心情不佳,无意见客,“将他们都打发走。”
成端云的许多活勾起萧翰脑海深处不愉的回忆。他沉着脸,冷冷道:“把人毒死扔了,别再让本王看见,脏了眼。”
管家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是。”
……
安王府门口。
袁若全等人静静站在府门前,他们在这里等候已有半个时辰。
已近天黑日落,管家才姗姗来迟,对着袁若全等人笑呵呵道:“这真是不巧,王爷今日许是乏累,竟是早早睡下了,耽误各位大人公事,见谅。”
袁若全拱手:“不过是些案卷要王爷过目,还是卑职未能及时送来,叨扰了。”
管家笑而不语,作了个手势示意护卫送客。
袁若全一行人走远,其中一人才有些自嘲道:“在府外站了许久,连口茶都未能讨到。”
袁若全面色也并不明朗,安王萧翰明面上同凌初和和气气,笑脸相迎,实则手底下的人隐隐约约都较着劲地不对付,由于各种缘由,凌初一方始终低人一头。
凌初也曾让袁若全多多提防,萧翰人脉颇广,翰林世家,市井小巷,尽是他的座上宾,玩的就是流言蜚语的招,故不可向其透露半点府上私事。
去年共审驸马奸杀一案,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凌初因私怨针对梁瞿,才将本是流放之刑的梁瞿定以斩首,而该斩的几个,却逃过死劫。
这传言在朝中传得颇广,凌初的名声就总是跟着密谋交易,喜怒不定挂钩。
袁若全是守卫军副使下的一把手,被王爷萧翰给了脸色,还得是全部吞下。
“我们近日可得罪了安王?难道是前些日子抢地盘那事?”
“他们愿赌服输,自然是归我们的……”几人一言一语猜测起来。
袁若全知道他们这些话都是发发牢骚,并不当真,于是并未阻拦,直到有一人说道:“难不成是副使元宵那回私自告假,让安王忙于事务累了两日?安王不大满意?”
袁若全一听到元宵两字头皮就发紧,他转身低声呵斥:“休要胡言!”
几人噤声。
袁若全冷着脸:“事儿过了这么久,听你这话,莫不是要将这回委屈归咎到副使身上去不成?”
说话那人急忙道:“属下并无此意,只是信口一说。”
袁若全也收回严肃的脸色,道:“若真是因着副使告假的缘由,那便也无解了,安王第一回做这苦活累活,自然是不习惯的。”
几人闻言,又找到了新的话可说。
“说起来,我倒是见副使头一回告假,还是连着两日,我听我手下人说,就连休沐之日,副使也依然在守卫军营,若是不在,那便是又去了刑部和大理寺跟人周旋勘案。”
另一人略有怀疑:“休沐之日也会去?”
“不信?”说话之人不敢直接问他的上级袁若全,而是看向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呃……允慈姑娘,除袁领军以外,你是最常跟着副使的人,我的话可是真的?”
戚允慈点头:“是。”
“对吧!我就说!”
另一人还不大信:“连你休沐之日,你也会去?”
戚允慈惜字如金:“嗯。”
袁若全是知道戚允慈颇受凌初器重的,但他鲜少同戚允慈交流,因为此人实在话少,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听着,不问绝不言,又因为所管辖域,事务分属不同,所以并不常碰面。
又因为不是武场选擢而来,而是走的圣上赐人一道,出身不同,也同众人说不上话。
戚允慈许是看出几人的疑惑不解,竟罕见地补充道:“副使最初脾性易躁,遇事寡断,他说我为人冷静,处事果决,能浇熄他的怒火,提几分意见。”
几人闻言面色各异,有不信,有惊诧,也有几分羡慕,夹杂着微妙的不屑。
袁若全看着戚允慈平静的脸色,心想确实,他本因吃了闭门羹而心中有怒,现在看看戚允慈一如既往的神情,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副使……好似也确实从戚允慈学到了精髓,喜怒都瞧不见了。
袁若全比凌初还年长五六岁,见过凌初从前桀骜轻狂的模样,他未成家,自然和凌初相处最久,平日里察觉不到太多变化,这时忽然对比起来,袁若全才更发觉凌初如今与最初的不同。
思及此,袁若全也记起了他来这里的正事,虽说也已料到他连门都进不去,但还是不免得失望。
成端云,成端云……
袁若全眉头紧皱,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袁若全正想着,忽感觉头顶一股湿意,他抬头,见昏暗的天空已坠下雨滴。
“来雨了!来雨了!”街边小贩慌忙收拾物件,行人跑回家中。
白光一闪,接着一声响雷打过,惊起小儿哭啼,雨下得更大了。
“才不过三月,都快把半年的雨下完了,怎下这么多场雨,”袁若全几人跑去躲在房檐下,一人嘟嘟囔囔着说,“平日巡守上京,最烦下雨天了,捉贼都不利索!”
另一人笑呛道:“你懂个屁!春雨贵如油!”
几人说笑着谈雨,袁若全也插了几句话。
只有戚允慈仍是不言不语,她仰头望着阴沉的雨天,平静的目光好似有着微微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