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的,苏大人年少有为,前程无量,若换做我是阁老,也要另眼相待。”
“听闻前次苏大人去延庆府赈灾,臂上受了重伤,眼下可好全了?”
几个寒门出身的翰林院官员立刻奉承起来。
苏文卿入顾氏藏书阁取书的消息已经迅速传来,顾氏藏书阁只有顾氏本族子弟才有资格进去,顾凌洲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早听闻阁老相中了一名学生,有意收为弟子,还让人将玉尺都制好了,没料到竟是这位苏侍郎。”
“能得凤阁两位座主的偏爱,这位苏大人,当真教人羡煞啊。”
“今日这生辰宴,看来是要好事成双了。”
其他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
苏文卿倒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与众人见过礼,便同翰林院的官员们坐到了一起。两名寒门大儒仗着资历深,一人道:“文卿,谦逊守礼是好事,可过度谦逊,就是妄自菲薄了。”
另一人则道:“正是此理。就说前阵子你奉命去延庆府赈灾,身先士卒,身受重伤,泼天的功劳,就因太低调,最后名声全让旁人得了。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
这大儒含沙射影指的什么事,众人再清楚不过。
杨清闻言,轻皱了下眉,道:“齐大儒这话怕有失偏颇,苏侍郎赈灾有功,陛下是当廷嘉奖过的,大儒这话,岂不是在说圣上处事不公?”
“杨御史此言差矣,陛下嘉奖,是因陛下英明,不受小人蒙蔽,可那些灾民与普通百姓,可就说不准了,否则又岂会越俎代庖,呼一个只会躲懒的人为什么‘小青天’,‘活菩萨’。”
齐大儒话音方落,就听到一道冷笑。
抬头,就瞧见坐在斜对面的少年郎,正把玩着酒盏,嘴角微微上挑。
齐大儒眼睛一眯,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我笑有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大儒这话,知情人知道是打抱不平,不知道的,恐怕会误以为大儒心存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那些百姓不唤你老青天老菩萨。”
“你——!”
齐大儒怒不可遏,正欲发作,顾府管事道,阁老到。
旁边一人及时拉住他,道:“这小子素来牙尖嘴利,嘴上不饶人,之前在政事堂,连那文尚都被他冷嘲热讽,言语戏耍,气得面色铁青,你说说你,招惹谁不好,干嘛非要招惹他。”
“阁老最重规矩,快快坐下,莫惹阁老不悦。”
钟岳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以敬佩的眼神望着卫瑾瑜道:“这位齐大儒,名望极高,出了名的恃才傲物,你怎么敢得罪他?”
卫瑾瑜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自要讨回。”
这世上又没有会替他出头,给他做主的人。
他自然要自己替自己做主。
左右今日是顾凌洲生辰宴,此人气焰再嚣张,也不敢真的闹事。
这间隙,顾凌洲已经一身紫袍,坐到了主位上。
齐大儒到底畏惧对方威严,老实坐了回去,酒食佳肴早已摆好,坐在首席的杨清先执酒盏站了起来,笑道:“今日师父生辰,弟子奉金樽一盏,祝师父福如东海长流水,身如南山不老松,顺颂商祺,身体康健。”
席中宾客齐齐起身,道“吾等亦奉金樽一盏,贺阁老生辰。”
宴席一开,气氛也热闹活络起来。
喝完酒,众人依次献上贺礼,杨清准备的是一副失传已久的真迹《秋浦白鹤图》,郑开准备的是一套前朝大家用过的湖笔,总之,都是别出心裁,各有千秋,而最为亮眼的,则属苏文卿献上的一只古埙,据说是失传了几百年的古战场旧物。
顾凌洲意外问:“你如何知道本辅喜奏埙?”
苏文卿恭顺答:“阁老年轻时掌兵,曾以骨埙拟虎啸之音,智退数万敌军,此事不仅下官知道,许多大人都知晓。”
立刻有人道:“这种古物,寻来想必十分不易,苏大人倒是有心了。”
卫瑾瑜边喝酒边看戏。
因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便是在献完这份别出心裁的贺礼之后,被顾凌洲当初收为弟子的,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真是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还能有幸见证这样的场面。
第078章 刀出鞘(六)
“苏大人的手怎么了?”
坐在首席的杨清忽问。
众人望去果见苏文卿右手上缠着一圈棉布,隐有血迹渗出。一名翰林院官员道:“听闻古战场之物,因为沾染了太多凶煞戾气需要以人血为引供奉七日七夜,才能彻底辟除邪气,莫非苏大人便是用了此法?”
苏文卿道:“怪力乱神之说不敢妄言轻信只是怕一个不慎惊扰了阁老,伤及阁老贵体,才用此拙法。若有不当,请阁老责罚。”
“竟真是如此。”
“这苏文卿倒是有心了,明明已经官居三品仍不忘旧志与昔日猎苑外阁老的援手之恩。”
几个大儒都露出意外和敬佩色。
“你有心了。”
众人注目下顾凌洲道了句。
正这时顾府管事自外匆匆走了进来禀道:“阁老,裴氏老太爷与大理寺卿赵文雍赵大人过来了说是带了贺礼来庆阁老生辰。”
杨清面色一凝,其他人亦神色不一。
顾凌洲搁下酒盏如常吩咐:“来者是客请裴国公与赵大人进来。”
管事应是。
杨清拧眉充满疑惑道:“师父与这位老太爷素无往来他过来做什么?”
顾凌洲没有说话眉间显然也有凝重色。
因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与文尚一样,都是最早入阁的那批阁臣。凤阁初建设阁臣四名,并订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当时出自世家的两名阁臣,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裴道闳。
文尚曾在东宫教授当今圣上,地位已经很高,裴道闳却比文尚资历还要深厚,地位还要超然,因裴道闳曾经为先帝讲过经筵,是先帝亲自封的一等国公,先帝还特许其佩剑上朝、不必行君臣大礼,恩宠可见一斑。
顾氏与这位裴国公并无私交,对方选择此时过来,又与大理寺卿赵文雍同行,显然是来者不善。
“高朋满座,好生热闹。顾阁老生辰大喜啊,既有如此盛筵,怎么也不知会老夫一声,莫不是嫌老夫学问太浅?”
裴道闳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进来。
不多时,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灰色道袍,眉骨奇高,面庞十分清癯的老者便负袖出现在宴会厅中,身后跟着一身宝蓝直缀长衫的大理寺卿赵文雍。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亲自迎了上去,虚虚一拱手:“老国公言重了,是怕酒食粗陋,入不得老国公的眼才是。来人,在本辅案旁再设一主位,请老国公入座。”
“先不急。”
裴道闳拍掌,命裴府侍从呈上贺礼。
十数名裴府侍从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坛酒,裴道闳抚着一把鹤须道:“知道你顾阁老规矩严格,老夫不敢送太贵重的东西,便让人从城外庄子上运来十六坛女儿红,都是在地窖里埋了整三年的,除了你这里,老夫可没送过旁人。”
“那本辅可是有口福了。”
顾凌洲命管事收下。
裴道闳昂然而立,接着道:“这宴席老夫就不吃了,老夫今日过来,除了给顾阁老贺生辰,还有另一桩要事。”
在座官员和宾客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裴氏老太爷是要闹哪一出。
顾凌洲道:“老太爷请讲。”
裴道闳环视一圈:“老夫要向阁老讨一个人。”
“哦?何人?”
裴道闳并未直接答,而是抬高了语调道:“顾阁老,你掌督查院,监察百官,掌朝中风纪,却连家贼都管不住,这督查院,又何以立信立威于朝堂。”
下首官员们都已变了脸色。
顾凌洲慢慢负起手:“老国公这话,令本辅惶恐啊。”
“俗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顾阁老年轻时掌兵,都说是雷霆铁腕,一等一的洞察秋毫,可素日里事务繁重,也难免有失察的时候。就说不久前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自尽,虞庆的夫人陈氏也跟着离奇暴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殊不知,那陈氏根本没有死,而是被你院中御史私藏了起来,陈氏手中握有虞庆重要罪证,你院中御史,私藏陈氏,包庇虞庆和虞庆背后的人,不算是你顾阁老失察么?”
顾凌洲尚未开口,杨清先起身,面含薄怒道:“老国公空口白舌便将这等罪名往我督查院御史身上扣,可有实证?”
“杨御史先别急,老夫且问你,此事若无猫腻,那陈氏尸体怎会不翼而飞?”
“陈氏撞墙而死,当值狱吏都可作证,仵作也验过尸,至于其尸首失踪,是负责运送尸体狱吏办事不力,阁老已经责罚过。老国公说此事有猫腻,又有何证据证明陈氏还活着?”
裴道闳施施然道:“张龙,还不上前说话。”
一人上前,伏跪在地。
杨清看清那张脸,倏地一惊。
因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督查院里看守大狱的狱吏张龙。不由问:“张龙,你为何在此?”
张龙颤颤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裴道闳道:“你放心,一切有老夫给你做主,还不将你看到的事全部说出来。”
“是。”张龙哆嗦着开口。“陈氏暴毙前,小人看到……看到有位御史单独去见过陈氏。那位御史离开不久,陈氏便暴毙而亡。”
“直接说,哪位御史?”
“是、是……”张龙稍稍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到一处,咽了口口水,道:“是卫御史!”
一时,席间所有目光都落到那尚在安静饮酒的少年郎身上。
今日生辰宴,几乎汇集了所有督查院在京御史。听了这话,众御史神色不一,之前与卫瑾瑜起过龃龉的老御史哼道:“我就说这小子入督查院没安好心,这不就显露出来了?这朝中人人皆知,虞庆是卫氏的人,虞庆伏罪自杀,不就是为了保全他真正的主子么。要不然,凭他虞庆一个人,怎么敢贪墨国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陈氏手里若真有虞庆重要罪证,卫氏可不是要将陈氏控制在手中么?”
刚在卫瑾瑜这里吃了窝囊气的齐大儒亦跟着冷笑一声。
“巴巴的把自家嫡孙送进督查院里,这卫氏可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啊。”
钟岳坐在卫瑾瑜身边,忍不住辩驳:“瑾瑜之前查扬州织造一案,斩了十几名牵涉到卫氏的官员,大公无私,有目共睹。再说户部粮仓一案,也是瑾瑜亲自跟着阁老到户部验粮,你们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齐大儒哼道:“你焉知他不是贼喊捉贼,趁机替虞庆消灭罪证呢!”
一声轻响,诸般议论戛然而止,因顾凌洲重新坐回了主位后,面色寒沉,喜怒不辨。
裴道闳接着看向身后:“剩下的事,就由赵大人你来说吧。”
赵文雍触到顾凌洲凌厉视线,明显心虚地缩了下脖子,然而裴道闳发了话,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朝顾凌洲恭敬行礼:“下官见过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