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洲问:“赵大人也是来给本辅贺生辰么?”
“是、是。”
赵文雍越发心虚。
裴道闳盯着他:“赵大人,莫要废话了,还不将你所了解的情况尽数告知顾阁老知晓。”
赵文雍道:“是今日午后有虞府下人到大理寺衙门报案,说在城郊乱葬岗上看到了一名妇人带着祭品,在祭拜罪臣虞庆,怀中还抱着虞庆的灵牌,那妇人长相,和虞庆妇人陈氏一模一样,且灵牌上所书为‘亡夫虞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清立刻问:“那妇人何在?”
赵文雍道:“那虞府下人起初不敢相信,只站在远处看着,后来那妇人察觉有人盯着,匆匆离开了,慌乱中只留下一个灵牌。”
裴道闳一摆手,立刻有裴府仆从将灵牌呈上,众人伸着脖子一看,果真见上面写着“亡夫虞庆之灵位,夫人虞陈氏泣立。”
“这这这,难道那陈氏竟真的还活着么!”
几个官员悚然变色。
裴道闳看向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道:“陈氏想要诈死,必得有人从内相助,而陈氏暴毙前,唯有一人去狱中看望过陈氏。顾阁老,如今你督查院里出了这样的内鬼,若不及时剪除,岂不要祸及整个朝堂?督查院公信何在,以后还如何行监察百官之权?顾阁老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和督查院的名声被一个‘家贼’给毁了吧?”
“赵大人,朝中官员犯事,是应当你们大理寺审理吧?还不快将那嫌犯给老夫拿下!”
裴道闳话音方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转头一看,那少年郎已经搁下酒盏,站了起来,双目犹若淬了毒的寒刃,冷冷盯着他。
第079章 刀出鞘(七)
就闻卫瑾瑜道:“且不论一个根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灵牌能不能给下官定罪下官倒是很好奇,裴老国公大人已经致仕许久,缘何对一个死人的案子如此热心肠?”
裴道闳徐徐抚须一片泰然:“吃里扒外,为了往上爬,不惜数典忘祖踩着自己祖宗的脸老夫若是你祖父早将这样不孝的孽障打杀了,如何还容得你如此放肆。老夫是先帝亲封的一等国公,为国分忧是老夫本分,如今得知三司之内就有你这样的蠹虫,岂能坐视不理?所行所为又何须向你解释?”
卫瑾瑜:“听闻先前延庆府暴雨引发灾洪老国公就第一时间赶回了京中‘养病’老国公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不留在延庆府与那两万灾民同甘苦共进退呢?”
裴道闳冷哼:“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辩,老夫也不吃你这一套赵大人还不将这嫌犯拿下带回大理寺好好审去!”
“老太爷急什么。”
卫瑾瑜大笑一声:“就怕你今日所行所为根本不是不屑于解释而是不敢解释,也根本不是忧国忧民而是为了一己私利吧!”
“你说什么!”
“下官难道说得不对么?老太爷对陈氏的案子这般上心,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传言么?”
裴道闳神色微微一变。
卫瑾瑜行至他面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字道:“传闻说,虞庆靠着倒卖国库公粮,敛财无数,除了被查抄的那一批赃款,还有一大批脏银下落不明,数额高达千万两之巨。传言虞庆与夫人陈氏鹣鲽情深,那批脏银的去向,只有陈氏知晓。老太爷如此急切知道陈氏下落,难道不是为了那批脏银么?”
在座官员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裴道闳暗暗捏紧拳,面上仍一副泰然之态,道:“什么脏银,老夫从未听过这等传言,狂妄小子,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
“赵大人,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任由这狂徒如此污蔑羞辱老夫么!”
赵文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素来听从裴氏指令行事,听了这话,只能一摆手,示意乔装跟随而来的衙役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沉声音骤然响起。
竟是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开了口。
顾凌洲目光径落在赵文雍身上,问:“赵大人,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赵文雍霎时渗了一背冷汗,一时竟不敢答话。
顾凌洲加重语调。
“赵文雍,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面对这厉声诘问,赵文雍直接膝一软,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答:“回阁老,自然是督查院。”
“那本辅再问你,若真有官员涉嫌犯事,大理寺可有越过督查院自行审理的权利?”
“这……”
赵文雍额上也冒出汗。
“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下官、下官……”
赵文雍哆嗦着答不出来,裴道闳在一旁帮腔道:“顾阁老所说的这种情况,是针对寻常官员,可督查院御史犯事,督查院自己审,岂能服众。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免不了要走三司会审的流程。”
“谁说本辅要自己审了?”
裴道闳一愣。
顾凌洲道:“督查院审案,只认证据不认人,等你们拿到真正的实证再来同本辅饶舌吧。只凭一个无主灵牌,尔等便想给督查院御史定罪,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又是谁给你们的胆量,敢在本辅生辰宴上捕风捉影,妄掀风浪!”
赵文雍当即磕头如捣蒜。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退下。”
说罢,也顾不得裴道闳还在身旁,就领着一众衙役狼狈而逃。
裴道闳见大势已去,也只能一拂袖,带着裴氏仆从离开。
半道出了这么一场风波,宴席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
“阁老,剩下的菜……”
顾府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
顾凌洲道:“如常上。”
管事领命,等候在外的侍从鱼贯而入,将新做好的鱼脍依次奉上。
宴席结束,众人恭敬告退,卫瑾瑜留在最后,快走出宴会厅时,顾府老管事自后走了过来,道:“卫御史留步,阁老有请。”
卫瑾瑜并无多少意外色,垂目应是,便随管事折回了宴会厅内。
顾凌洲仍沉默坐在主位上,杨清陪侍在一侧。
顾凌洲道:“跪下。”
杨清眉间露出担忧色,想说话,忍住了。
卫瑾瑜依言跪落。
顾凌洲终于抬眼,打量着一袭素色宽袍,恭顺跪在灯影里的少年,道:“你跟在本辅身边也有数月了,应当清楚本辅的规矩。本辅只问你一遍,陈氏暴毙,可与你有关?”
月色疏疏如雪,灯影在少年羽睫上跳跃。
卫瑾瑜道:“没有。”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几不可察抿了下唇角,抬头,清晰重复:“没有。”
“好,你退下吧。”
卫瑾瑜似有意外,但那点情绪只是自眸间一闪而过,如平湖里激起一缕微澜,没有掀起浪花,便藏于深海,恭顺应了声是,起身退下了。
明棠知道卫瑾瑜出来赴宴,下值之后,就径直驾车来顾府门前等候,并已经从出来的一众官员的议论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知道卫瑾瑜被顾凌洲单独留了下来,明棠心忧如焚。
直到听着吱呀一声门响,抬头,看见卫瑾瑜一袭素袍,完好无缺从顾府走了出来,明棠久悬的心方倏地放下,立刻迎上去,担忧问:“公子怎么当众将那批脏银的事情说出来了,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地?”
卫瑾瑜本在出神,闻言唇边溢出一丝冷笑,道:“裴道闳既已知道那批银子的事,势必不会轻易罢休。我如今将事情宣扬出去,他反而要投鼠忌器,不敢再当众与我过不去,否则,便有觊觎脏银之嫌。”
明棠问:“公子如何知道,裴道闳知道了此事?”
卫瑾瑜道:“他若真是为了查案,大可以选择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向我发难,抑或到督查院闹去,那样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偏偏选顾凌洲生辰宴这样私密的场合,显然是想将借着大理寺的手将我拘走,私下审问,从我口中逼问出陈氏的下落。届时供词上怎么写,全凭他裴道闳一人意愿罢了,陈氏的事,他可以大书特书,脏银的事,他可以直接抹掉不提,最后再让陈氏以另一种方式暴毙而亡便是。”
“有督查院、翰林院和京中大儒为他作证,又顺便给顾凌洲也打了招呼,我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明棠细思极恐,愤然握拳:“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好缜密的算计!”
“幸好顾阁老明察秋毫,没有如他的意。”
卫瑾瑜目中露出些许复杂色,半晌,抿了下唇角,道:“顾凌洲若真明察秋毫,我就不会这般轻易走出顾府了。”
明棠一愣。
“先回府吧。”
卫瑾瑜径直掀帘进了马车。
等回了谢府,进了东跨院屋里,明棠方跟进去,眉间堆满忧虑:“今日这消息一放出,那裴氏虽明面上不敢再与公子过不去,可暗地里,必会用更多手段对付公子,再加上其他觊觎那批脏银的人,公子再出门,岂不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不如属下先找个借口向北镇抚请个长假,随侍在公子左右吧。”
卫瑾瑜:“无妨,我只是放出一个传言而已,那些人并不能确定陈氏是否在我手中,你跟着我,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再说,他们若铁了心要对付我,多你一个,也不过多一个人陪葬而已。”
明棠面色一变,直接跪了下去。
“属下宁愿给公子陪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身处险境。”
卫瑾瑜一双冷眸缓了些,道:“你放心,我在这世上还有未了之事,不会如他们愿的。我不会有事,更不必你给我陪葬。”
明棠还想说什么。
卫瑾瑜已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先退下吧。”
之后几日,卫瑾瑜都是白日待在督查院衙署里,晚上等着明棠驾车来接,遇到明棠夜里当值的时候,就直接宿在督查院值房。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午后,天际浓云堆积,雷声滚滚,没过多久,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卫瑾瑜照例坐在值房里翻看卷宗,一名司吏急急走了进来,衣袍尽皆湿透,显然是冒雨从外面回来的,进了值房行了一礼,立在门槛外道:“卫御史,阁老在刑部听审,有一份急件落在了政事堂值房里,恐怕要麻烦卫御史亲自送一趟。”
按照规矩,督查院内急件,只有司书有资格接触。
卫瑾瑜说知道了,合上卷宗,拿起那卷文书,便撑着伞出了门。
督查院衙署距离刑部不算太远,走一段长街,再穿过一条巷子就是,步行很方便,到了刑部衙署,果然已经有督查院司吏在等候。
“卫御史可算来了,阁老在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