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御医站在最外面先回头就见年轻公子身穿一身素色广袖绸袍锦带束发,容色如玉立在屋外廊下。
“三公子!”
李崖一喜。
崔灏则沉着面问:“你过来作甚?”
卫瑾瑜嘴角一牵。
“崔将军这话好生奇怪,这里是谢府,我与谢唯慎是圣上赐婚,我好歹算此处的半个主子,这府里,我想去何处去何处,莫非还须向崔将军一个客人解释么?”
“你——”崔灏面色霎时铁青。
“孟管家。”
卫瑾瑜恢复惯常的冷漠色,唤了声,等孟祥应声到跟前,淡淡道:“我做事时,不喜外人在旁,请其他人到客房休息。”
“是……”
孟祥为难看向崔灏,道:“二爷,要不属下先送您休息去。”
崔灏也知喂药这事耽搁不得,只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两名御医见状,也识趣告退。
等屋里再无旁人,卫瑾瑜方走到床边,垂目盯着床上躺着的人片刻,端起一边药碗,舀了一勺药,送到谢琅唇边,轻声道:“谢唯慎,该喝药了。”
谢琅如置冰火两重天。
重生以来,他还从未体味过这样的痛。
大约是身体上的痛楚太过厉害,他竟又梦到了前世。
阴冷不见天日的昭狱里,一遍遍酷刑加身,犹如怪兽般的刑具,张着血盆大口,将他手骨、腿骨、脚骨一点点夹断,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三天三夜都没能合眼。那是他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在昭狱里整整受了三个月的酷刑,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完好的皮肉,因为受刑太重,反复高热,到后来眼睛也被烧坏,无法视物。
要不是心中牵挂着父亲、母亲、大哥,尚有一股意气和不甘撑着,很可能早就和其他身体羸弱的谢氏族人一般,死在了狱中。
多么可笑,把“忠君爱国”四字当成毕生信仰,面对北梁王一次又一次重利拉拢都毫不动心的父亲,竟被怀疑一颗忠心。谢氏若真有反心,大渊北境防线第二日便能全面崩溃,哪里还轮得到那些鼠辈一个个坐在公堂上狗叫。
他躺在昭狱湿冷的地砖上,日复一日,在冰与火之间苦苦煎熬,他知道,他此生再也提不起刀,拉不开弓,射不出箭,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每日伴随他的,只有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断骨之痛。
他以为他就要如同一条狗一样狼狈死去,直到那一日,一双手将他费力拖起,背着他,一步步艰难走出昭狱的大门。
“你……是谁?”
他在黑暗中问。
无人回答,只有轻微的喘息声和迟滞凌乱的脚步。
他能感受到,背着他的,是一副十分清瘦羸弱的筋骨。
他伤势太重,意识清醒了没多久,就昏死过去,等醒来时,双膝依旧拖着地面,身体依旧压在那羸弱的肩背上,在黑暗中,被拖着往前走。
他们大约已经走了很久,因背着他的人,气力似乎已经耗尽,走一段,就要摔倒一次,可对方依旧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拖起他,继续往前走。
黑暗能将一切声响放大,包括摔倒声。
他替他疼。
终于在对方又一次摔倒时,他仰面躺在地上,嘴唇翕动,努力发出声音道:“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依旧无人回答他。
那人喘息着,似乎也缓了许久,到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将他自地上拖了起来。
他无力阻止。
因他手骨脚骨皆断,和一滩烂泥没有区别。
“我们认识么?”
他再次问,甚至可称急迫。
他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若他们不认识,他怎会冒死救他出来,若认识,他为何完全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记人分明一向很准,只要见过一面,哪怕一面,不可能不记得。
回应他的照旧是沉默。
他很快再度昏迷过去,等再醒来时,已经置身在一处类似于密室的地方。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有些释然,又有些难言的落寞。
一路被背着过来,他冥冥之中,竟对那羸弱的肩膀产生了些许依赖。
靠在墙上,枯坐了有一个时辰,已经做好死在那条无名密道中时,脚步声再度响起。
“谢琅,该喝药了。”
那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接着一道低哑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紧接着,有粘稠血腥的液体,被灌进了他口中。
好奇怪的药。
他想。
可这奇怪的药,显然有些奇效,每次喝完,他都能感觉濒临死亡的身体能焕发一丝温度和活力。
“谢唯慎,该喝药了。”
浑浑噩噩间,冰火煎熬间,谢琅听到,一道犹若清泉流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本能张开口。
一口浓苦药汁,沿着喉管流进了喉中。
第088章 刀出鞘(十六)
喂完药卫瑾瑜抬袖,帮谢琅擦掉嘴角残留药液和额上新出的冷汗,方起身准备叫孟祥进来。
一只滚热的手,却在他转身之际,倏地握住了他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
“不要走。”
谢琅剑眉紧拧胸口起伏,痛苦喘息着,自喉间发出一声呓语。
“不要走……好不好?”
声音里竟带了祈求。
卫瑾瑜一怔,垂眸片刻,低声道:“谢唯慎松开。”
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
卫瑾瑜抿了下唇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谢琅的手。那只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因为过度用力,手背青筋暴起绷带下有血快速渗出。
“谢唯慎松开。”
他重复。
“否则,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那只手颤抖片刻后竟真的缓缓松开了。
卫瑾瑜默立片刻转身出了房门。
孟祥和李崖、雍临几个一直在外头廊下焦灼等着听闻药已喂了下去几人俱是喜出望外,孟祥直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一把年纪的人红着眼道:“属下替世子多谢三公子了。”
卫瑾瑜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见他要走,李崖忙问:“三公子不再陪陪世子么?”
“不了。”
“照顾和关心他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
“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说完,卫瑾瑜便独自往外走了。
大约是那碗汤药起了作用,接近天明时,谢琅终于退了热,并睁开一双幽黑瞳孔,于冷汗淋漓间醒了过来。
梦中前世景象历历在目,从未有过的清晰。
以至于谢琅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上一世,背他救他出昭狱的分明是苏文卿,可那些破碎的前尘碎片里,为何会出现那样一道全然陌生的低哑声音。
难道除了苏文卿,当时他们逃亡路上还有第三个人么。
不可能。
那时他虽双目失明,手骨脚骨皆断,与废人无人,而双耳是能正常听声的。若有第三人气息,他不可能捕捉不到。再说,若真能第三人帮忙,苏文卿一个文弱书生也不至于摔倒那么多次,一个人背着他踽踽前行。
那种情况下,谢氏谋逆案已经板上钉钉,再无翻案可能,除了苏文卿这个二叔亲手养大、与谢氏关系匪浅的人,谁又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助他逃亡。
可那一声“谢琅,该吃药了。”又是那般清晰可闻。
“谢唯慎,该吃药了。”
另一道清若流泉的声音犹在耳畔,如惊雷劈开迷雾,昏迷时的记忆灌回脑海,谢琅接近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成一线,咬牙撑起身,下意识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那道最想看到的身影,因为牵动伤处,手攥着床沿,剧烈喘息着,冷汗如雨滚落。
这一瞬,神识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唯慎!”
崔灏坐在床边,忙把人按住,道:“御医说了,你伤势太重,眼下只能躺着,不可乱动。”
谢琅问:“他呢?”
即使昏迷中,他也不可能记错。
他分明喂他吃药了,还替他擦了汗。
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在梦中颠倒错乱,产生幻觉。
崔灏自然立刻明白过来谢琅是在找谁,心中不免有些不悦,道:“他心里若真有你,根本不必你找,自会在这里陪着你,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犯糊涂么?听话,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