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门复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
值房里灯火微弱,谢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苏文卿胸前绣的锦鸡图案。
谢琅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立于满室灯火的正中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我来救世子。”
谢琅无声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脚骨腿骨截断,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戴着镣铐,趴伏在昭狱冰冷石砖上,时而如火炭滚身,时而如坠冰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时,那双冰凉如玉的手,将他轻轻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历尽千辛万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将他背出昭狱,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给他续命。让他犹若死灰的心,于夹缝中燃起一线久违的依赖和生机。没错,在一次次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当他们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时,当那浓稠的血液进入他口腔中时,当他无意间触到他臂上膝上青肿痕迹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用世间最好的东西回报他。
漫长的昏迷,再睁眼之时,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苏文卿。
苏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却已经流不出泪。
连血都流不出。
亲友皆死我独生,那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可苏文卿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豁出命将他从昭狱救了出来,为了二叔,为了谢氏满门血仇,为了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时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和报恩。
到后来兵围上京,攻破上京城门,屠尽京中世家大族,终于如愿以偿,给苏文卿以宰相尊荣,他知道,他虽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去了。
此后记忆虽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撑,他也多半只是个残暴的杀人机器与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旧事重演,却是物是人非。
谢琅看了眼那于灯火下闪耀着炫目光泽的锦鸡补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苏文卿隐在袖中的手轻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只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难道是打算在这座黑屋子里,了此残生么?”
“就如——世子宁愿向熊晖低头,也不愿意向我寻求帮助。”
“了此残生?”
谢琅咀嚼了下这个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道:“看来,你不是来救我,是来当说客的。”
“是给陛下当说客,还是给韩莳芳?”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
苏文卿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谢琅讽刺一笑:“这间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无人经过,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面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我听见。我若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岂不辜负了幕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场大火焚尽,陛下生母兰慧太妃的灵位也焚于火中,这一世,千秋殿却没有走水,还是因为陛下的缘故被发现。若我没有猜错,陛下应该同你我二人一样,也是重生之人,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也容不得我这样的‘乱臣贼子’活在世上。”
否则,锦衣卫昭狱出了名的防守森严,那根金簪,如何能越过锦衣卫重重耳目,到了姚松手里?
否则,王贵是司礼监大珰,那夜在韩府相见,还一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从容不迫的模样,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畏罪潜逃。
世家再手眼通天,当真能打破北镇抚这道天子亲手筑起的坚固机器么?若如此,过去数年,世家便不会对锦衣卫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还有谁有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只有一个。
谢琅靠在椅背上,不知该悲该怒:“从我走进昭狱,见到姚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我千防万防,都不曾防到布局者会是陛下。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谢氏的忠心,他故意让我听到外面的谈话,用意不过是让我猜到真相,主动赴死,好保全谢氏阖族荣耀,我说得可对?”
苏文卿脸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问文卿。”
“不。”
谢琅摇头。
“我其实有很多事都还没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谢氏的关系,韩莳芳与陛下缘何会对你这般信任,譬如,殿试之前,你分明已经出入卫府,取得卫悯信任,为何还要在殿试前夕自导自演一出被卫氏刺杀的戏码。再譬如,延庆府赈灾,你明知伏龙山会有一场大水淹了两万灾民,作为赈灾主管官员,为何不让人提前疏散那些灾民,任由他们待在危险的临时安置区里。”
苏文卿拳捏得更紧。
“世子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你想知道?”
谢琅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门,是人人称赞仰慕的寒门才子,用这样的方式摘得状元,让我觉得不齿,恶心。”
“不齿,恶心。”
这不知激起了苏文卿什么回忆。
苏文卿也突然大笑一声,目中露出鲜少在人前露出的狠厉色,道:“究竟是我让世子觉得不齿,恶心,还是因为我挡了某些人的路,让世子不开心了?”
“世子觉得不齿,可如今,世子为阶下囚,我为兵部尚书,世子想要保住性命,只能求我。甚至之后谢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门,对一个卫氏嫡孙情根深种,爱而不得,难道不为自己感到不齿么?”
“可笑我的不择手段尚有回报,世子的一片痴心却只能错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却日日同雍王宴饮,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机落井下石。世子不为自己感到可悲么?”
苏文卿没能继续说。
因一只手,扼在了他颈上。
苏文卿毫无畏惧,反而笑着问:“上辈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条命,敢杀了我么?”
谢琅盯着那张脸,手掌慢慢收紧,看着苏文卿面孔一点点扭曲青紫,还是收了手,道:“滚。”
苏文卿捂着脖子,呛咳了一阵。
外面锦衣卫听闻动静,立刻闯了进来。见苏文卿模样,俱惊道:“苏大人!”
“我无事。”
苏文卿摆手,让他们退下。
待气息平复,再度走到谢琅面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辈子,我会救你,这辈子,我仍会救你。”
“陛下所畏惧的,只是世子武力,我会请求陛下,将世子废去武功,永远囚禁在此处,留世子一条命。”
“以后,我也会经常来探望世子,与世子好好回忆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报答我的恩情么,就用这种方式报答吧。”
第125章 金错刀(二十六)
定渊王世子在北镇抚发疯并打伤前去探视的兵部尚书苏文卿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次日早朝虽然苏文卿特意做了掩饰,可领口处不经意露出的青紫掐痕仍教人触目惊心。
“陛下,苏尚书与谢氏的关系众所周知,定渊王世子对苏尚书都能下如此重手,可见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此子脾性素来嚣张跋扈听闻在北境时便屡屡违逆军法,擅自作战,不服管教。如今先是杀害监军,后又勾结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私藏兵甲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情败露自然不甘不服。陛下臣以为必须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两日前京营发生暴动,顾凌洲亲至京郊巡视督查院坐镇的御史是杨清。
杨清出列道:“定渊王世子杀害监军一事只有一个证词待考的人证,恐怕尚不足以定罪周大人如此盖棺定论怕有失妥当。”
“杨御史此言差矣指认定渊王世子杀人的是二十四楼一名伙计若非亲眼所见那伙计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站出来说出真相。且刘喜贵遇害时,定渊王世子恰好离席出恭此事难道不过于巧合了么?”
官员们基本分为两派,吵得唾沫飞溅。
最后是皇帝轻咳一声,打断争吵:“定渊王还在前线为国奋战,他把儿子留在上京,托付与朕,朕都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定渊王世子,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要维护谢氏,合情合理,毕竟如今谢氏是皇帝与世家对抗的最大筹码。
依附裴氏的官员见此情景,却不依不饶,道:“想要查明那批军甲的下落,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直接将飞星营与流光营两营主将羁押起来拷问便是。重刑加身,老臣便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这个说法立刻获得一大部分朝臣的认可。
既然定渊王世子是私藏兵甲的最大嫌犯,朝廷顾忌定渊王府颜面,不好直接对定渊王世子进行审讯,那便另辟蹊径,审问其麾下大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裴氏麾下官员如此奋力要给谢琅定罪,自然是受了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指令。
一则,拿掉谢琅,就能重创谢氏,而没了谢氏做倚仗的皇帝,自然要完全受裴氏控制。裴氏也将彻底取代卫氏,成为诸世家之首。
二则,各地官员敬献给裴道闳的一批价值连城的生辰纲,曾经在京南地界被悍匪劫掠,裴道闳近来得到消息,此事背后真正主谋很可能是谢琅。
裴道闳因为生辰纲被劫之事大病一场,因此对谢琅恨之入骨,发誓要报此大仇。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皇帝在立储一事上态度不明,大朝会后,虽搁置了雍王的储君册封礼,但也没有宣布废掉立雍王为储的决定。一旦雍王继任储君位,有皇帝和皇帝背后的谢氏支持,赵王将再无争储可能。
裴氏一派官员的提议再度遭到了皇帝否决。
“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若将飞星、流光二营大将全部下狱,谁去京南剿匪?”
皇帝唯一做的让步就是,将谢琅暂时软禁在北镇抚,在真相彻底查明前,不予放出。
谢琅人坐在北镇抚值房里,每日总能从“各类途径”有意无意听到外界的消息。
越是听到后面,他越是笑得讽刺悲凉。
因在看透皇帝真正的目的后,他便明白,皇帝越是当着天下人和满朝文武的面回护他,便越是下定了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皇帝既要他的命,又要贤良的名声。
对他恨之入骨的裴氏与裴道闳,便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谢琅的直觉很快得到印证。
两日后的深夜,素来防守严密的北镇抚闯进来第一批刺客。
好在谢琅早有警觉,在刺客闯入房间前,便跃上房梁,躲在暗处,在锦衣卫姗姗赶来前,成功将所有刺客击杀。
这批刺客身份自然成谜,连北镇抚都查不出任何线索与端倪。北镇抚只是例行加强了防守,并将谢琅转移到其他值房。
但各类更隐秘的刺杀依旧没有停止。
有一日,谢琅发现送来的饭食有毒,之后,便不再进食。
北镇抚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饿死,最后由刘公公出面,亲自送来了一顿酒食,谢琅才肯重新握起筷子,并笑着邀刘公公同饮。
刘公公知晓对方用意,不敢不喝了那一杯酒。
太仪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而坐,旁边紫金香炉吐着袅袅香烟,衬托着他一副清瘦筋骨,远远望去,仿若端坐云端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