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该吃药了。”
曹德海躬身进来,将一个白玉托盘恭敬跪呈至皇帝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只玉碗,碗内放着一颗同样晶莹如雪的丹丸。
皇帝睁眼,伸手拿起丹丸,就着清水服下,原本苍白羸弱的面孔上立刻多了一抹健康红润。
“果然是奇药。”
皇帝感叹。
曹德海道:“能入陛下之口,为陛下益寿延年,也是这丹丸的福气。”
“你这根舌头,倒是伶俐得紧!”
皇帝笑骂。
曹德海垂目笑:“奴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皇帝收敛了笑容,忽问:“北镇抚情况如何?”
曹德海忙道:“陛下放心,谢世子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不会有大碍。”
说完,曹德海才发现皇帝目光悠远望着窗外,脸色幽深莫测,并未有任何喜色露出,多年在深宫里练就的本能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天子满意。
曹德海立时惊出一背冷汗,越发小心收敛起神色。
“这是好事。”
皇帝徐徐开了口。
“世子安然无恙,朕也能和定渊王交代了。”
“是,陛下仁德,天下皆知。”
曹德海战战兢兢回。
“退下吧。”
“是。”
曹德海如蒙大赦,蹑手蹑脚退出殿,等到了殿外,才发现两条腿都在打颤。
“依阁老看,此事如何处决才好?”
天盛帝问。
韩莳芳慢慢自屏风后显露出身形,道:“杀之固然一劳永逸,可也后患无穷,将来谢氏追究起来,虽有裴氏挡着,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对付会伤人的猛兽,杀掉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去其利齿,砍其爪牙,用铁链拴住,关在笼子里,慢慢消磨其意志,直至疯魔,才是最佳处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维护谢氏,裴氏越是会穷追不舍,努力搜寻那批军甲的下落。”
“届时,定渊王世子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定渊王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向裴氏去讨债。且在裴氏欲置之于死地的情况下,陛下拼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渊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谢氏,亦会更加坚定的站在陛下这边,对抗裴氏,朝局,方能达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
“只是,猛兽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谁有本事能去其利齿,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头——杀不掉,也毒不死的猛兽……”
天盛帝闭目,眼前再一次浮现起前世宫墙外铁甲如山,叛军喊杀声撼天动地,冲破云啸,他如困兽一般,只能坐在太仪殿里等死的场景。
祖宗基业败于他手,连社稷宗庙都没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压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梦。
他要谢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谢氏这唯一的乱臣贼子。
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谢兰峰未必还愿把儿子留在上京。
届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上一世,谢兰峰宁愿引颈受戮,也没有举起那杆反旗,这一世,更不可能为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势大威胁君王,寒门势大何尝不会,寒门权势太盛,焉知不会发展为新的豪强世家。于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来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将那一盘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韩莳芳道:“猛兽也有软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说——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诛杀猛兽了,只是形态不同而已。”
三日后,刘公公再一次来到北镇抚值房。
这回,除了酒食,刘公公还带来了笔墨纸砚。
“裴氏步步紧逼,案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陛下特意开恩,让世子给定渊王和镇西大将军各写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谢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举,便意味着终于要动手了。
“只能写两封?”
谢琅问。
刘公公道:“若世子还想写给其他人,自然也可,笔墨管够。”
若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手书,谢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写,给爹娘,给大哥,给三郎,给二叔三叔,还有……那个人。
只是,那人那般清醒无情,恐怕根本不会接收触碰来自他这嫌犯的书信。
他也不会蠢到这种时候写信连累他。
他只觉得有些遗憾,不甘,重活一世,除了与爹匆匆在上京见了一面,竟仍不能再见到娘、大哥和其他亲人。
他选择隐忍蛰伏,留在上京,选择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没想到兜兜转转仍旧踏入了上一世的死局。
好在这一次,只是他一人身家性命。
谢氏全族不必再蒙受冤屈。
皇帝的心思已经写在脸上,皇帝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只要皇帝想在朝事上拿到主动权,就必须扶持谢氏对抗裴氏。
谢琅最终只提笔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定渊王夫妇,一封给大哥谢瑛,一封给二叔崔灏。
内容皆是极简练的问安,叮嘱。这些都是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才能送出去的信,多写无益,他真正想写的信,不在此处。
半夜时,窗外再次传来夜枭的鸣叫。
谢琅于圈椅中抬头,卷起袖口,露出臂上一块已经腐烂多时的疮口,外面夜枭饥饿多时,嗅得腐肉味道,竟直接冲破窗棂,一头撞了进来。
锦衣卫听闻动静,迅疾奔了进来。
谢琅已于这间隙将一只竹管绑到夜枭腿上,放了出去,代价是臂上腐肉被啄掉一块。
也许这封信,永远到不了收信人的手中,然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锦衣卫握着火杖扫视一圈,见除了窗户破了一块,室内并无异样,才退了出去。第二日,刘公公便带着御医过来为谢琅治伤,同时,北镇抚所有值房窗户外都被加了道铁网。
这一夜的深夜,三更鼓响之后,值房门再度缓缓开启。
刘公公提灯进来,道:“世子请吧。”
谢琅端然而坐,问:“去何处?”
刘公公言简意赅道:“世子去了便知。”
谢琅心中并无多少惧意,倒有些好奇,皇帝究竟打算如何在维持各方和平的情况下,瞒天过海,稳妥处置他这个逆臣贼子兼烫手山芋。
待谢琅展袍站起,刘公公道:“因要出北镇抚,按着规矩,恐怕要委屈世子则个了。”
刘公公一挥手,两名锦衣卫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副镣铐。
谢琅伸手,由锦衣卫将镣铐戴在了手脚之上。
出了值房门,院中放着一顶暖轿,外表看与寻常暖轿无别,但谢琅一眼便认出,这是北镇抚专门用来押送重要犯人用的轿子,轿壁无窗,内里皆用特制的钢丝制成。
“世子,请吧。”
刘公公亲自上前打开轿门。
谢琅坐了进来,四名锦衣卫抬起轿子,旁边另有两列锦衣卫随行,一路往外行去。谢琅于轿中闭目沉思,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谢琅出轿一看,竟是到了城门楼前。
城门显然已经做了布置,守门士兵皆已换成了锦衣卫。
刘公公道:“世子请上楼去吧。”
“有人在等着世子。”
北风呼啸,天际飘着小雪,谢琅戴着镣铐,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城门楼上行去,越往上走,便越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上京城的主城门。
上一世,他兵围上京,最后攻破的便是这一道城门。
这里是皇帝噩梦所在。
谢琅只是有些意外,皇帝缘何如此胸有成竹,为了消灭自己的噩梦起源,竟敢把他挪出北镇抚。
谢琅继续往上走着。
城门楼上空空荡荡,除了石雕一般防守在各处的锦衣卫,重重灯影之下,只站着一道人影。
一身绯色,长身玉立,风华无双。
只是看一个背影,已经足以令绵延数里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镣铐撞击声戛然而止,谢琅在原地停了下来,隔着风雪,望着那道身影,眉峰一展,慢慢勾起唇角。
“他们怎么让你过来了?”
卫瑾瑜转过身,仍旧是惯常的清冷面容,淡淡道:“我不过来,如何能有幸见到世子这般狼狈模样。”
彼时繁星映诸天,诸天星芒又悉数汇集到那张清绝若玉的面上。
两人隔着纷飞的雪花对望。
谢琅恍然发现,虽然过去于谢府,于大慈恩寺,于许多个白日与夜里,已经看过这张脸许多次,再见,他仍然有怦然心动之感,不由笑道:“是啊,是挺狼狈的。”
谢琅接着垂目一扫,发现城门楼正中央摆着一张酒案。案面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白玉酒杯。
谢琅走了过去,看着那酒壶问:“这便是为我准备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