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樾,你不是与我开玩笑吧?”
顾凌洲:“你与本辅共事多年,应当知道,本辅从不开玩笑。”
“卫瑾瑜只是督查院内一名御史,青樾,你要以何名义为他担保?”
顾凌洲定定看着韩莳芳,道:“他若是本辅弟子,本辅可有资格为他担保?”
站在韩莳芳身后的苏文卿霍然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顾凌洲。
院中御史亦都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顾凌洲已吩咐顾忠:“取玉尺来,给韩阁老看看。”
顾忠应是。
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长匣出来,匣中盛放着一根玉尺。
顾氏亲传弟子以寒玉尺为证,这是举世皆知的事。顾忠将玉尺取出,呈至韩莳芳面前,韩莳芳一望,那玉尺正面果然刻着“卫瑾瑜”三字。
寒玉尺锻成,非一日之功。
也侧面印证,顾凌洲的弟子之说,并非临时起意。
这简直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因顾凌洲已经许多年没有收过亲传弟子,这段时日因苏文卿常出入顾府向顾凌洲请教学问,还被特许入顾氏藏书阁,坊间一直有传言这位素以严苛著称的次辅兼顾氏家主相中的弟子是苏文卿,并特意命人为其锻造了新的玉尺。
谁能想到玉尺为证,顾凌洲真正中意的弟子并非苏文卿,而是另有其人,还是最教人意想不到的那个!
别说赵雍这样的,便是院中素来与卫瑾瑜不对付的一众老御史也因极度震惊而愕然睁大眼,呆立原地。
卫瑾瑜若真成了顾氏亲传弟子,身后便是整个顾氏。
就算是皇帝本人来了,也得有所忌惮。
第127章 金错刀(二十八)
韩莳芳神色数变。
他谋算多年算无遗策,眼下这一出,却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顾凌洲怎么会如此做……
韩莳芳按下诸般惊疑与困惑,迅速收拾好情绪,道:“武将叛逃事关重大即使卫瑾瑜为顾氏弟子此事也不可能不了了之。”
顾凌洲:“本辅会按照规矩,暂将他关在督查院内待审,其余事,便等北镇抚拿到确凿证据再来与本辅饶舌吧。”
“本辅亦会上书圣上,说明此事。”
话已至此韩莳芳便知今日如何也不可能将人带走了。
只能点头恢复惯有笑意:“好便依青樾所言我亦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明圣上。”
待出了督查院,韩莳芳面上笑意消失殆尽及至进到马车里坐定后忽然握起案上一只茶盏,狠狠掷于车厢地板摔得粉碎。
外头韩府侍从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督查院内杨清望着众人道:“事情已毕都各司其职去吧。”
众御史方从惊愕中回过神恭敬行礼告退。
顾凌洲转身回了政事堂。
卫瑾瑜仍垂目站着。
顾凌洲坐回案后,道:“拜师之事按理应征求你的意见,方才算是权宜之计罢,你若不愿,本辅不会强人所难。”
顾忠捧着玉尺跟进来。
顾凌洲看着那仍倔强站着的少年,道:“这柄玉尺,收与不收,你自己决定。”
顾忠将玉尺呈至少年面前。
卫瑾瑜终于抬头,循着光泽,望向眼前那柄通身莹白,静静躺在匣中的白玉寒尺,而后伸手,摸了上去。
玉尺如其名,触手冰寒。
他的名字,便刻在那片冰寒莹白之中。
他像一只离巢太久的孤鸟,流浪许久,已经习惯了随地而栖风餐露宿的生活,突然出现一个巢穴肯接纳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瑾瑜抚摸那柄玉尺许久,最终还是在顾忠诧异眼神中,缓缓收回了手。
“下官恐怕,无法成为阁老期望中的弟子。”
卫瑾瑜道。
长睫轻垂,语气平静。
顾忠闻言一惊,显然意外少年会如此说,毕竟,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忍不住要开口说话,顾凌洲却抬手,让他先退下。
顾凌洲问:“你在怕什么?”
卫瑾瑜回答不出来。
他的确有些怕。
怕在这世上生出新的牵挂,新的期望。
怕被接纳之后,再被无情抛弃,沦为新的弃子。
他失去太多,也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
卫瑾瑜最终道:“下官不明白,阁老为何要这么做。下官分明并非阁老真正赏识的弟子。如果阁老只是希望下官继续做您手中的利刃,并不需如此。”
顾凌洲便问:“那你觉得,本辅应当赏识什么样的弟子?做刀做刃,便那般好么?”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只能抬头,目中有未散去的困惑与茫然。
上一世,顾凌洲分明是收了苏文卿为亲传弟子,二人师生情谊一直到新朝都广为流传,这一世,频繁出入顾府、被特许入藏书阁的仍是苏文卿,顾凌洲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收他。
顾凌洲图什么。
顾凌洲将一切尽收眼底,在心里叹口气,道:“你之前说了那么多,本辅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督查院选人,不看出身,不看家世,唯才是举,之前如此,之后亦如此,不会为任何人破例。若本辅告诉你,当初选你入督查院,的确有考虑到扬州织造一案不假,可只此一桩,并不足以令本辅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你信么?”
少年郎素来沉静如水,与实际年龄并不符的一双乌眸终于起了些微澜。
卫瑾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跪了下去,规规矩矩补上了未行的大礼。
少年双肩起初只是轻微颤抖,到后来,那颤抖的频次渐渐加大,以致如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顾忠再度悄声进来,将玉尺连同匣子一道放到少年手边,见此情景,双目亦忍不住一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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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日已过,定渊王世子叛逃一事已经在上京沸沸扬扬传扬开,城门戒严,街道上日日都有锦衣卫疾驰而过,巡逻士兵亦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连谢府也被大理寺贴上了封条,一时之间,上京城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琅叛逃出京三日,崔灏也已经被软禁在行辕里整整三日,日日心急如焚。
“唯慎怎这般糊涂,他难道不知,这一逃,便是背上了叛逆之名,再也不可能洗脱了。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他也不该如此冲动行事!谢氏满门忠烈,还从未出过叛臣,他这是将自己自幼拼搏的军功和一身前程全部葬送了!”
崔灏痛心疾首,既忧心谢琅安危,又想不明白事情缘何就发展到了这一地步。起初听闻消息时,他甚至怀疑是传信人弄错了。
雍临木然蹲在院子里,李梧则劝:“世子并非冲动不计后果之人,兴许,世子真的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才走到了这一步呢。”
崔灏日夜忧心,辗转难眠,因为心火焚烧,唇角都起了火泡,道:“我只是担心,他躲不过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把自己逼入死路!”
李梧到院子里,见雍临仍神色麻木蹲在廊柱下,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对方肩膀,被雍临一把推开。
“你怎么不告诉二爷,对世子下达缉捕文书的,除了北镇抚,还有兵部。”
李梧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眼下形势未明,兴许文卿公子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你理解我的心情,你如何会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小与世子一道长大,如今世子身陷危难,我却只能在这里干坐着,什么都做不了!”
雍临说着,眼睛渐渐发红。
接着冷笑:“文卿公子到底是二爷义子,不是我们谢府的人,这等时候,自然没必要沾染不该沾染的麻烦,耽搁自己的前程,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另一头,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身道袍,站在廊下,抚须问一旁的管家裴安:“大公子还没有消息么?”
裴道闳的心情从未如这几日一般舒畅。
他万万没有料到,谢琅这个谢氏世子,竟会做出叛逃出京的举动,这于一个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甚至对于北境谢氏也将会是一次沉重打击。除非谢兰峰肯断腕求生,与这个叛将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可长子谢瑛已经不能上战场,三子谢珺又不是领兵打仗的料,谢兰峰当真能舍弃这个最有可能继承北境军统帅的儿子么?
简直是老天爷也在帮他。
裴道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犹如天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裴氏家族终于将迎来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
裴安自然能感受到裴道闳的愉悦心情。
道:“老太爷放心,大公子率领的全是京营精锐部队,兵部与北镇抚又都出了缉捕文书,发往各州府,严禁叛臣入境,如今那谢唯慎便是困兽一头,就算能侥幸逃出上京,也绝无可能逃脱朝廷大军的追捕。”
夜风穿过长廊,带起一阵清寒,裴道闳施施然将手揣入袖口。
“谢氏出了这么久的风头,老夫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谢兰峰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叛臣儿子,是置之不理,任朝廷处置,还是赌上自己大半生的忠烈之名,为这个儿子求情。”
月黑风高,积雪初化,山道艰险难行。
谢琅已带着李崖、赵元并麾下十八亲兵在山间奔袭了整整三日。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无法走大道,也无法投宿客栈,连山道都只能选最艰险最难通行的走。除了在刚离开上京时遭遇了几波伏击,之后两日皆平安无事,再未遇到任何追兵。为了迷惑锦衣卫和各路追兵,他们有时会在同一条山道上反复绕行几圈,有时会兵分几路,将每一条道都走一遍,再汇合,这样一来,便是擅于追踪的锦衣卫,也不能通过马蹄印来判断他们究竟走得哪一条道。
“世子,翻过这座山,便可抵达平城,过了平城,再往北走两日,就能看到北境军先锋营的驻扎地了。”
李崖不掩澎湃心情道。
奔逃三日,李崖已经从最初逃出上京时的惶恐不安转为兴奋激动。左右从出了上京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再无回头路。轰轰烈烈干这一场,也比待在上京城里,眼睁睁看着世子身陷囹圄,被世家和狗皇帝逼死强。
谢琅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紧跟着停下,李崖勒紧马缰,就见前方密林里忽然涌出一群飞鸟,似乎受了极大惊吓,紧接着,头顶传来鹰隼尖锐鸣啸。
李崖抬眼,只见三只体型硕大的鹰隼盘桓在上方天空,眨眼功夫,利爪便将一只惊鸟撕裂成两半。但鹰隼的目标显然并不是那些鸟,而是四下逡巡,在努力搜寻着什么。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