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北辰豢养的信鹰。”
谢琅淡淡道。
众人面色大变。
谢琅当机立断:“不能再往北走了,回山里。”
在山里待了两天后,谢琅转变方向,先往西南,再往东北,最后再转回正北方向,接连奔逃了这么多时日,连马都有些受不住。
这日吃完了最后的干粮,谢琅道:“明日就过平城,不能再拖了。”
众人正色应是,李崖与赵元一道提前去探路,傍晚时,二人方归来,李崖道:“世子,裴北辰已经封锁了所有进出平城的道路。”
而后方,章之豹亲自率领的锦衣卫也在一波波涌来。
各州府也已封闭官道,严阵以待。
谢琅明白,皇帝是要将他困死在上京与北境之间。
谢琅并不感到惊慌,越是面临绝境,越是冷静清醒,是他在北境沙场一次次绝地逢生的残酷历练中练就的心性与本能,若是此刻面对的敌人是北梁骑兵,他甚至能感到兴奋。何况上一世,他经历过比此刻还要艰难的艰苦奔逃,眼下唯一能牵动他心肠、拨动他心弦的是尚留在上京城里的那个人。
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被剖成了血淋淋的两半。
谢琅盘膝坐到天亮,在对着平城地形图研究了一整夜后,将众人召集到一起,道:“从东城门混入平城,从西城门出。”
这下不仅赵元、李崖,连一众亲兵都感到不可思议。
“世子当真要从西城出?平城多山,分明有许多山道可以走。”
谢琅道:“连你们都如此想,他们定也料定我会走山道,这一回,我偏要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东城门是平城正门,兵力防守最强,他们就算猜到我会从城门进入平城,也一定想不到我会走东城门,而西城门外就是一条护城河,平城四大城门,属此城门最为坚固,但因有护城河这一天然优势,兵力反而比别处弱一些,从此处出城,只要利用得到,那条护城河,还可成为我们的助力。”
计议已定,次日一早,一行人便乔装改扮,分成四波,大摇大摆从东门入了平城,在城中盘桓至傍晚,平城上空再度传来信鹰尖锐鸣啸。
虽然天色尚未黑透,谢琅情知不能再拖,带领众人按照原计划出了城,刚出西城门,三只信鹰便从不同方向飞旋而至,在城门楼上发出尖锐鸣啸。
与此同时,手执火杖的士兵也从各方蜂拥而出,箭雨自城门楼上密密麻麻如蝗射出,谢琅抽出腰间那柄新开封不久的刀,于空中化出一道凌厉凛冽刀光,劈断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率领众人奋力往前冲去。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冲破前方那道护城河,北境便可在望。
鹰隼叫声更加尖锐。
谢琅收起刀,于马上弯弓搭箭,照着城门楼方向射去,一箭如星芒刺破夜空,叫声最凶的信鹰也被利箭穿透皮肉,直直坠落。
而与此同时,护城河四边,竟也密密麻麻涌出许多士兵。
策马立于南岸的,赫然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
“世子!”
李崖斩断一根劈面而来的冷箭,急问。
谢琅咬牙道:“今日没有退路,跟着我,冲过去!”
“是!”
十八铁骑发出震耳喝声,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北境军精锐,此时此刻,全都手握长刀,将一身悍勇发挥到了极致,一番血战之后,当真撕破一条口子。
裴北辰依旧策马驻立,冷眼旁观。
“裴大都督,再不动手,逆犯可就要逃走了!”
旁边平城守将急道。
裴北辰仍旧不为所动,一直看着谢琅等人冲破两道防线,即将彻底奔出护城河范围时,方自亲卫手中接过铁弓,而后将一根铁箭搭在弓上,对准一个方向,射了出去。
“世子!”
那一箭以锐不可当之力,直直穿透了谢琅后背。
李崖大惊,欲回身,谢琅喝道:“走!”
待所有人都穿过这一条漫长的护城河,谢琅身体方自马上坠落,落入了护城河冰冷的河水之中。
熟悉的,比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的剜心之痛袭来,贯穿整个身体,仿佛要将这具身体里的三魂七魄都生生撕裂。
前世万箭穿心之痛。
今生一箭剜心之痛。
冥冥之中,竟然重合。
谢琅睁眼,隔着河水,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血月。
“你……究竟是谁?”
“你给我喝的,是你的血,对不对?”
“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
“今日之恩,我不会忘。这块玉佩,你拿着,今日你舍命救我,来日我必以命报你。”
“陛下,这是成婚的礼服。”
“陛下,君后殁了!”
“陛下,陛下,苏相还在等着,您要去何处!”
几乎同时,前世所有被遗忘在黄尘深处的记忆碎片亦纷繁涌至脑海。
第128章 金错刀(二十九)
玉佩。
谢琅无意识捏了下拳眼角热流滚滚落下。
那些在梦中破碎不全、却犹如铁锁一般束缚着他魂灵的记忆碎片第一次以完整形态回归他脑海,堆砌在他面前。
那条他们跌倒了又爬起,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那副一次次背起他,拖着他前行,宁愿以血喂他保他性命也不肯将他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清瘦羸弱肩膀。那双在他身置炼狱、万念俱灰之际将他自昭狱深处扶起的,清凉如玉的手。
他们在那条漫长无关的密道里走了很多天。
父母亲友皆亡,他们相依为命,共生共存,在昼夜不息的断骨之痛折磨中他不知不觉在潜意识中将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扎根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他受伤太重双目无法视物无法看清他的脸,却在一次次近身接触中感受过他筋骨的触感与模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在无意间发现他腕上有伤,以血饲他的事实后他嘶哑着声道。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短暂休息后那身影再度靠近一声不吭将残破不堪的他自地上拖起。
“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
很淡很轻的两个字仿佛一缕清风拂过耳畔转瞬即逝。
他意识很快涣散,再度陷入昏沉。
等醒来后唇齿间充斥着熟悉的血腥味儿。
他靠在密道石壁上,无声喘着气,而后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以后,不要再喂我了。”
好半晌,那人淡淡道:“你自己争气些。”
他无声一笑。
“好。”
从小到大,爹娘与大哥从来都是怕他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筋骨贪功冒进,这是头一回有人让他争气。
那次之后,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那时他刑伤太重,可以咬牙不发出任何痛苦呻吟,却无法阻止身体反复发炎发热,持续恶化。
他怕有一日脑子真的会烧坏,便将身上唯一一件与谢氏有关的东西,贴身佩戴的那块祖传玉佩赠予他,承诺来日以命报他。
他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将他背出密道的。
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身上痛哭的苏文卿,他一直以为,盗了卫氏令牌、舍命背他出昭狱的是苏文卿,同样有一副清瘦身形的苏文卿。
他错了,大错特错!
错得荒唐,错得彻头彻尾!
卫氏防守何等森严,北镇抚昭狱防守何等森严,就算苏文卿凭借卫悯信任,侥幸盗得卫氏令牌,也不可能那般轻易进入昭狱。
再退一步,就算苏文卿凭借令牌顺利进入了昭狱,又怎么可能轻易获知卫氏密道所在。
世家大族所建密道是留给本族的最后一条退路,就算卫悯再赏识苏文卿,又怎会将此辛秘告诉一个外人。
他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窍,对卫氏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只有家族血仇,连夜里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将卫氏阖族屠杀殆尽,让乌衣台鲜血横流,让卫氏血债血偿,所以才会对苏文卿救他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苏文卿从未将那块玉佩显露在外,可因为其是二叔义子的特殊身份,他从未想过去讨要验证玉佩。
身体越沉越深,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胸前肺腑,如冰锥一般刺着内府血肉。
然而肺腑之痛,却比不上心痛之万一。
因他不仅记起了密道里他们相依为命的一切细节,也记起了兵围上京、登基称帝之后他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看到察觉到真相的自己大步冲向那座冷殿,满殿白色灯笼簌簌摇晃,密密麻麻排列的灵牌前,铺着一张竹席,席上,一道清瘦身影一身单薄雪色,安静蜷着,腕上尚戴着那副乌黑锁铐。他容色如雪,唇色浅淡,双目安静闭着,长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弯月一般阴影。
他永远睡了过去。
因为长期戴着锁铐,腕上肌肤青紫斑驳,不少地方都结了痂。
然而隔着这斑驳伤痕,他依旧看到了他腕上因为割血留下的旧日伤痕。
他拖着千钧步伐,缓缓走过去,俯身,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清瘦筋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乌血。
他看到了他留在案上的最后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首描写金陵的诗。
而殿中他翻阅最多的书,也全部与金陵有关,连临摹的字帖,也是金陵岁时记。
他也终于知晓,当日他肯冒死从昭狱救他出来,是因为有人许诺了他,让他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