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轻掀眼帘:“孙儿笑祖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父乃弈中高手,殊不闻,这世上最好用的棋子,不是便宜的棋子,而是听话的棋子。”
“卫氏子弟在校场上输给了裴北辰,让裴氏得了西南兵权,祖父意欲拉拢谢氏,对抗裴氏。两姓联姻,关乎卫氏荣耀,孙儿若是祖父,一定会挑一颗乖顺听话的棋子,来承当此任。可惜,祖父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祖父大计既悬在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儿身上,想要我听话,为卫氏牺牲,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所以孙儿这两日总在想,既然祖父与卫氏已经抛弃了我,我又何必把自己捆束在这恶臭不公的命运里,在乎卫氏一族的兴衰与荣耀。我既搭上了谢氏,谢氏待我也不错,我完全可以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出路。祖父说是么?”
卫福在一旁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心想这三公子今日是疯了吗。
“你放肆!”
卫悯直接拍案而起。
卫福先吓得噗通跪了下去。“家主息怒!”
卫瑾瑜纹丝不动。
卫悯自书案后步出,眉峰耸立,怒火已翻涌于面,他柄国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忤逆过,一时气得面皮铁青,几乎是下意识扬起了掌。然而对上那双清澈倔强隐隐熟悉的眸,他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僵,又生生顿住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卫福惊讶眼神中,卫悯缓缓放下手,问。
卫瑾瑜抬头,目光平视而上:“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这话犹若惊雷。
卫福大惊。
卫悯霍然变色,疑是听错:“你再说一遍。”
“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卫瑾瑜一字字清晰重复。
第013章 日常(一)
卫瑾瑜想要这个名额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他唯一往上爬的机会。
入国子监,一有拜当朝重臣大儒为师的机会,二可提前获得去六部九卿观摩学习的机会,而卫瑾瑜真正关注的是第三点,也是最吸引人的一点,在国子监表现优异者,可以获得特赦资格,“跳级”考试,甚至不经院试乡试,直接参加会试。
因而国子监免试名额极珍贵,自然是世家大族才有的特权,然而由于太过珍贵,也并非谁都能拿到,除了一些实力雄厚的顶级世家,一般实力的世家都要凭借立军功或其他方式去获得。
煊赫如卫氏,今年也只得一个名额。
卫氏乃上京第一世家,根基深厚,枝叶繁茂,不算旁系支系,光首辅卫悯执掌的卫府这边,嫡孙和庶孙加起来就统共有七个,除去已经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嫡长孙卫云缙,次孙卫云昊,四孙卫云毓,及另外两个庶孙,都正是读书奋进的年纪。理论上讲,四位孙公子都有得到荫额的机会,然而世家大族最重长幼尊卑,为了避免兄弟争端,卫悯直接做主,把免试名额给了次孙卫云昊。
在卫氏,家主一言九鼎,何况卫悯以严厉严苛出名。
这事儿便顺理成章定了下来,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
卫悯万万没想到,今日卫瑾瑜竟然敢当面向他讨要名额。
这令卫悯感到怒不可遏。
他怒极反笑,冷笑一声:“你文不成武不就,以为得了这名额,就能不劳而获,平步青云么?”
卫瑾瑜坦然望去:“若要劳而获,何须荫额。”
“同为孙儿,旁人能得,我为何不可。”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卫悯忍无可忍,扬起手掌便欲掴下,“家主!”卫福悚然变色,忙跪着膝行过去,用力磕头:“谢家那位世子还在外面,家主息怒,息怒啊!”
大约终究顾忌到卫氏颜面,卫悯强忍怒火按下手,问:“若本辅不答应呢?”
卫瑾瑜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祖父更会权衡利弊的弈手了。”
“一个名额而已,与卫氏荣耀、祖父的宏图大业相比,何足挂齿。”
“最迟明日,孙儿静待祖父佳音。”
语罢,他伏跪于地,再度行一礼,便起身离开。
明日,是国子监免试名额递交的最后期限。
卫悯岂能不知,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握紧。家主素来恩威并济,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被气成这般,卫福吓得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你亲自去国子监一趟,就说,卫氏已经定了今年的人选。”
好一会儿,卫福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严平缓的声音。
卫福一愣,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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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出了松风院,见谢琅仍负手立在廊下,望着远处沉思,有些意外。
默了默,走过去:“世子怎么没去车中?”
谢琅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前一递:“这个拿着吧,军中特制,效果很好。”
卫瑾瑜一愣,拿到手里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瓶药油。
便知谢琅已经听到了什么。
“你也不用多想。”
谢琅摸了摸鼻子,清了下嗓子。
作出高冷之态:“今日之事,毕竟因我险些失约而起,我这人恩怨分明,我只是,不想旁人因我之故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倒显得矫情。
卫瑾瑜点头,道:“多谢。”
“世子放心,我不会误会,也不会多想。”
“今日你我便算两清了,世子也不需再因此事介怀。”
那最好不过了,谢琅心里想。
否则,搞得他多稀罕这桩婚事,多稀罕这个人一样。
他最腻烦那种给点颜色,便恃宠而骄,纠缠不清的了。
卫府极大,雕栏玉栋,亭台楼阙,布置之风雅精美,甚至不输宫苑,两人沿着长廊一道往外走,谢琅认真打量着各处景物,不由想起上一世,他带兵攻上乌衣台,惶恐的家仆,焚烧的烈火,和只剩一座空壳的卫府。
世家重传承,卫氏逃离前,一把火焚烧了所有未能带走的典籍,也是讽刺。
他命人搜了整整三天,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条密道。
那条据说连通着郊外某处山谷,供卫氏人关键时刻逃生的密道。
后来呢……
后来的事,他又想不起来了,心口也突然剧烈疼了下,像无意激发了某个机关,以致猝不及防被无数根无形冷箭锐利洞穿心房。
不过不重要,就算上一世他真的没有抓到卫氏的人,没能真正报仇雪恨,这一世,也不会重蹈覆辙。
刘喜贵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谢琅收回视线,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在心里暗暗琢磨,那样一条隐秘的暗道,会建在何处。
回到谢府天色已晚。
顾、李二女官早早就备好了浴汤,请二人沐浴更衣。
两人平时都是分开回来,分开沐浴,今日头一回撞到一起,卫瑾瑜脱外袍的时候,谢琅道:“我还有些事要去书阁一趟,你先洗吧。”
卫瑾瑜点头,“嗯”了声。
谢琅自然也不是真的去书阁,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就装作从容地回来了。
进了屋,卫瑾瑜果然已经沐浴好,室内弥漫着一股药油味儿,有些熟悉。谢琅不由侧目,果然见床帐内,那少年郎一身雪色绸袍,正垂眸抿着唇,往膝盖上抹着东西。
因为伤在膝上,绸袍直接整个卷了起来,两条小腿,就那般露着。
两片原本有些干涩的唇,因为水汽滋润,亦呈现出如梨花一般的冷艳颜色。
谢琅一时愣住。
卫瑾瑜也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下意识收起瓷瓶,并从容放下绸袍,遮住小腿。
但谢琅何等耳聪目明。
只是匆匆一瞥,已经看到,他膝盖上堪称可怖的青肿淤痕。
“怎么伤成这样?”
谢琅真诚发问。
他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因为混账,挨棍子挨揍是家常便饭。
一时难以相信,只是跪着,竟能跪出如此厉害的伤势么。
卫瑾瑜淡淡道:“无事。”
把药油迅速往枕头下一塞,就准备躺下。
谢琅也不是什么心理作祟,径直走了过去,一手撑着床柱站定,语气甚凶:“等等。”
卫瑾瑜乌眸仓促抬起,不解看他。
谢琅:“坐外面来。”
卫瑾瑜愈发警惕望他。
“别磨蹭,快点。”
说着,他还十分霸道地把那瓶装着药油的瓷瓶从枕下拿了出来。
一看,果然是他从北郡带来的那瓶。
他面露得意:“是不是挺好用?”
卫瑾瑜好一会儿才点头。
的确比他原来的好用。
谢琅紧接着嘴欠:“可惜,你用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