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欠我这条命么?”
“那回校场比试,我性命垂危,命悬一线,你将那碗药喂进我口中时,已经还了我一命。过去那么多年月,我就是因为轻信了太多这样的话,才会被猪油蒙了心,一错再错。”
“你我之间,若真要细论细算,也当是我欠你一条命才对。”
谢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样鲜少在人前显露的物什,含着万千苦涩与悲痛,道:“你我之间种种,应有此物为证。”
那是一块表面已经有些陈旧泛黄的羊脂玉佩,呈圆环状,佩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可见年岁之久。
玉佩是十三岁第一次领兵出征那年,大哥交到他手中。他素来不爱佩戴这些身外之物,便胡乱塞进了怀中,不料关键时刻,竟为他挡了北梁人一支暗箭。玉身裂纹,因此而出。
只是已经损毁的玉,到底不宜再佩戴在身上,他便一直贴身存放在怀中,从北郡带来了上京。
他从未想到,在被他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里,这块业已损毁的祖传玉佩,竟占据着那般重要的分量。更不知道,在那条暗无天日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里,他曾将此物作为一份生死承诺赠与一人手中。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再也控制不住轻轻颤抖了下。
少年郎雪色衣袖被风吹得扬起。谢琅拖着镣铐,走近了一些,手指紧攥着那块玉佩,目中水泽缓缓流出,问:“瑾瑜,你当真不识得此物,也不记得前世种种了么?”
天空青碧如洗,晴阳正好,卫瑾瑜却感觉有雷声轰鸣而过。
心房不受控制紧缩了下,卫瑾瑜垂目,盯着那块玉佩,前世种种纷至沓来,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既想起了一切,不该来找我。”
半晌,卫瑾瑜道。
上一世,谢琅分明已经将苏文卿认作救命恩人,并给了苏文卿独一无二的信任与恩宠。直至他饮下鸩酒,气绝而亡之时,这一事实仍未更改。上一世的暴君谢琅,恐怕连他的尸体都不屑于多看一眼,就算此人真的记起前世一切,也应与他没有多少关系。
“我自然要来找你。”
谢琅已单膝跪了下去。
伸出手,将那双漂亮修长,半藏在袖中的手笼在掌中。
道:“上辈子,冒死将我救出昭狱的是你,艰难将我背出密道的是你,以血喂我、护我心脉性命的亦是你,收下这块玉佩的更是你。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才会错认旁人,我如今,也不过物归原主而已。我自然要来找你!”
卫瑾瑜终于颤抖起来。
谢琅目中水泽涌动,唇角却扬起笑意,更加用力的握住那双手,仿佛握住世间最珍贵的珍宝,道:“上一世,因为我的愚蠢糊涂,误你一生。这一世,我决不能再误你负你。”
“你如今已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该有锦绣灿烂前程,也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你,不应再受我一个‘在逃逆犯’的拖累。”
“瑾瑜,今日这一跪,为前世,也为今生。”
“日后无论有无再见之日,我都希望你能知道,上一世弃你负你的混账,已经到你面前,向你忏悔请罪。那个混账,不奢求你原谅,只盼望你今生,喜乐无忧,再不必受前世噩梦折磨。”
这时,院门外再度进来几个人。
是刘公公并两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刘公公一扫这些日颓丧之态,大红刺金蟒服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目光泽,捏着嗓子,施施然道:“谢世子,时间已到,请随我们回北镇抚吧。”
谢琅慢慢站了起来。
他身形巍峨,即使手脚皆戴着重铐,两列锦衣卫亦全付警惕盯着,生怕出一点差池。
一个时辰前,兵马司指挥使张阔于早朝上带来一个震惊满朝文武的消息,已经叛逃出平城的定渊王世子谢琅,一人一骑出现在了上京城门外。
文武百官震惊,以为自己脑袋必掉无疑的刘公公也很震惊。
谁都知道,谢琅一旦出了平城,便如猎豹进入最熟悉的山域,逃回北境只是时间问题,可这头自幼纵横北域、明明已经自由在望的猎豹,却选择独自折返回上京,自投罗网。
面对汹涌而至的锦衣卫和兵马司官员,谢琅只提了一个要求:见一个人。
之后,便翻身下马,任由锦衣卫给他戴上了镣铐。
直到此刻,刘公公仍想不明白谢琅突然自投罗网的理由,若真是与这位三公子有关,大可逃出上京当夜就原地折返,根本没必要等到大费周折逃出平城之后,才突然作出如此惊世之举。若说无关,逆犯回到上京,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作为束手就缚的条件。
谢琅没有理会刘公公,依旧看着卫瑾瑜。
唇角慢慢挑起,道:“今日一别,要珍重。”
清风拂动两人袍摆衣袖。
谢琅极缓慢松开了手,要转身之际,卫瑾瑜忽唤:“谢唯慎。”
谢琅脚步倏一顿。
卫瑾瑜走上前,冷冷抬起下巴,道:“你若真要报恩,就留着这条命,将你欠我的,一分一毫,连本带利,全部还给我。我无父无母,孤草一蓬,独行独往惯了,不信任何人,也不信任何承诺,再好听的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否则,我不仅不会承你今日之情,还会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全部毁掉忘掉,包括这块玉。”
谢琅再度转过身。
望着那双熟悉的倔强淡漠的眸,一霎间,胸口似有熔浆滚动,郑重点头。
“好。”
“我答应你。”
“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一定活着走到你面前。”
卫瑾瑜没有再说话。
一直等那锁链撞击声彻底消失,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院外,少年郎方靠在廊柱上,攥紧手中玉环,仰头望着湛蓝一片的天空,眼角缓缓流出两道水泽。
“卫御史。”
不多时,司吏再度出现。
“郑御史派属下来传话,说封禁已经结束,御史可以搬回政事堂正常办公了。”
卫瑾瑜整了整神色,淡淡道:“知道了。”
回到政事堂,卫瑾瑜先去值房拜见了顾凌洲。
顾凌洲正坐在案后提笔批阅今日各地送来的紧急文书,包括几封前线战报,听到动静,搁下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道:“既然回来了,就如常做自己的事吧。”
卫瑾瑜应是。
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阁老回护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杨清恰好立在一边,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这是私下里,既已拜过师,也该改口唤一声‘师父’了。”
卫瑾瑜愣了下。
顾凌洲道:“无妨,繁文缛节而已,不必细究。”
“今日先回府休息一日,明日再来上值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
出了督查院门,明棠已在等着,问:“公子直接回府么?”
“不回。”
卫瑾瑜眸中已一片犀利的冷,道:“去另一个地方。”
第130章 战西京(一)
“叛逃之罪板上钉钉谢世子一进北镇抚,便直接被卸了刀,关进了昭狱。如今昭狱值守皆已换成了章之豹心腹除了刘公公与另几名司礼监大珰,其他人都严禁靠近。”
“陛下已经下令,为了前线战局安稳考虑此案交由北镇抚与兵部共同审理不再走三司会审的流程。让兵部参与审案大约仍与姚氏盗窃的那批重甲有关。而且,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如此安排,也能间接安抚北境。”
“只是,裴氏那边也在力推大理寺一道参与审案理由是顺便审理谢世子勾结悍匪、劫掠裴氏那批生辰纲一案。”
马车上沿着落了霜的街道辘辘前行明棠隔着车门低声向卫瑾瑜说着情况。
卫瑾瑜展袖坐于车中第一次觉得上京城的新岁如此冷,冷到骨头都在打颤。他抬起头发现车厢侧门竟是开着的冷风如刀一般寻隙疯狂灌入,便伸出手想把那扇门关上然而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缓缓收回手任由那些风刀霜剑落在面上。
北镇抚。
卫瑾瑜闭目,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第一次踏入这个阴森不见天日的地方,沿着甬道一路走至昭狱最深处,隔着一层铁制牢门,垂目,看到那道背对着他,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趴伏在石牢湿漉漉地面上的身影。
他们虽然已经在多年前行过一次堪称笑柄的婚仪,这却是他头一次见到对方。
此前,他听过太多关于对方的传闻。
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那道奄奄一息狼狈趴伏在牢中的身影与传闻中英姿矫健、性烈如火、以嚣张张狂闻名的北境军少统帅联系起来。
昭狱里的囚犯一般都是戴一副镣铐,这人身上却足足戴了三副。
除了手脚,连脖子上都戴着一副特制的颈枷。据说是因为其摄人武力,让整个北镇抚都感到威胁。
他隔着牢门,看到了对方那一身优越傲人的身量与筋骨,也看到了那副筋骨被酷刑生生摧毁的模样。
他打开牢门,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而后俯下身,缓缓伸出手,试图将对方唤醒,然而指尖一触到对方凝血的衣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与整个阴冷石牢格格不入的滚烫。他紧接着看到了对方已经完全脱臼断裂的手骨、脚骨以及渗着可怖血色的两条腿,那是内里骨头断裂、却又没有完全断裂的征兆。他已经无法想象,那具身体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摧残与痛苦。
他只知,那是一头彻底被毁掉废掉的利器与猛兽,就算出了昭狱,见了天光,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挥舞出利爪。
一刻后,马车抵达雍王府。
雍王府侍从对卫瑾瑜很熟悉,立刻上前行礼,恭敬把人引入府中。
花厅里,雍王正拥着一群美姬宴饮,见到卫瑾瑜,醉眼迷离笑道:“瑾瑜,稀客啊。”
卫瑾瑜直接道:“我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浪费时间,你若还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最好让她们都退下。”
雍王神色百转,摆手,将美姬们轰退。
他变换了一下坐姿,饶有兴致道:“瑾瑜,听闻那谢唯慎已主动回京受缚,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见你一面。你二人情深至此,眼下你应积极奔营救他才对,怎么反倒来寻我?”
卫瑾瑜随意在案后坐了,眸底没有丝毫波澜,淡淡道:“他既选择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救一个必死之人,毫无价值。”
雍王愣了下,接着拊掌大笑。
“好啊,你果然是我认识的瑾瑜。”
雍王斟了一杯酒,亲自起身递到卫瑾瑜面前,道:“瑾瑜,本王还未恭喜你,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这位顾阁老,可是不会轻易收徒的,可见对你爱护之切,本王得你相助,果真如得珍宝。若督查院日后能为本王所用,本王何惧萧楚珏。”
卫瑾瑜没理会这话,道:“顾凌洲到底太过刚正了一些,与其盯着督查院,不如盯着另一个地方。”
“你是指?”
“大理寺。”
雍王眼神微微一变,下意识扫了眼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迟疑问:“你没与我开玩笑?谁不知道大理寺卿赵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大理寺那是裴氏与赵王的地盘,本王如何有机会染指。”
“不试试,焉知没有机会。眼下,便有一个大好机会。”
“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