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父子骨肉都可以相残,区区一点姻亲之谊,又算得了什么。殿下无法直接往大理寺安插自己人,却可以离间赵雍与裴氏。”
雍王不由捏了捏酒盏:“赵雍胆小如鼠,对裴氏唯命是从,说不准还有重要把柄捏在裴氏手中,本王如何轻易离间得了?”
卫瑾瑜:“殿下只需做一件事便可。”
“何事?”
“上书陛下,请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唯慎叛逃一案。”
雍王意外兼不解。
“这算什么主意?谢唯慎一案牵涉到兵部丢失的那批重甲,裴氏觊觎已久,裴氏眼下正急巴巴想让大理寺掺和进去分一杯羹,本王若上书举荐,岂不如了裴氏的意?”
卫瑾瑜施施然饮了口酒,看向雍王:“这朝中谁不知道他赵雍是裴氏与赵王的人,若殿下上书举荐他,殿下觉得,裴氏与赵王会如何想?”
“这——”
赵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眼睛跟着一亮,笑道:“他们一定会怀疑赵雍与本王有勾连,或收了本王好处。”
“是啊。”
卫瑾瑜转动酒盏,素净手指上落着几点细碎金芒。
“若是殿下能让裴氏无意抓到一些实证,就更好了。”
雍王大笑拊掌:“妙,实在是妙啊。”
“只是瑾瑜,这眼下朝中谁又不知晓,因为生辰纲被劫一事,裴道闳对谢唯慎恨之入骨,如果大理寺真的参与审理案子,那谢唯慎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你当真狠得下这个心?”
卫瑾瑜放下酒盏,乌黑眸底仍一片淡漠的冷:“有没有大理寺参审,他都是死路一条。将死之人,何必谈论。”
等卫瑾瑜离开,雍王心腹都忍不住感叹:“这位三公子,还真是心冷如铁,不顾念一点旧情啊。”
“旧情?”
雍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心’这个东西,就是一条阴冷无情的毒蛇,有时连本王都害怕冷不防被他咬一口,他岂会在意那点子逢场作戏的情分。你可别忘了,当年父皇下令杖毙卫晏时,他站在父皇身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于杖下,可是一滴泪都没有流。还有当年他第一次回卫氏受教,卫氏为了打灭他那一身傲气,是如何做的?若换成本王,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重刑,早无颜活在世上了,你看他,不仅忍气吞声活了下去,还能在卫氏伏低做小那么多年,装乖顺装孙子,连卫悯都蒙蔽了过去。如今卫氏败了,他却混得风生水起,还得了顾凌洲青睐,以后前程可是不可限量。”
“本王倒是实打实有些同情那谢唯慎,一腔痴情错付啊。”
心腹迟疑:“既如此,殿下眼下为何还如此信任这位三公子,对其言听计从?”
雍王哼笑。
“因为他聪明,能助本王达到目的。”
“只要他能助本王打败萧楚珏,继承大统,本王管他是绵羊还是毒蛇。本王只是想不明白,这样扎手又危险的一个人,顾凌洲是如何瞧得上眼的,竟还收他做弟子,真是令人费解。”
虽然谢琅主动回京投案,但关于如何处置这个狂妄悖逆的谢氏世子,朝堂上仍争论不休。
北境战事正是胶着,且正处于决战的关键时期,就算谢琅犯下了滔天大罪,直接杀了,也难免会动摇北境军心。然而若是不杀,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公然叛逃,朝廷颜面何在,君王威严何在,长此以往,岂不人人都要效仿?
世家一派官员甚至以此为把柄,来抨击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对朝廷的忠心。世家的目的昭然若揭,显然是要借谢琅叛逃一事大做文章,将谢氏这一皇帝得力羽翼斩除掉。
只是前线战局如火,诸世家到底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动谢氏,于是便将矛头重新对准已经被关押在昭狱的谢琅,要求天盛帝以叛逆之罪将谢琅问斩处死。
世家显然笃定了,一旦谢琅死在上京,谢氏与皇帝之间的联盟必将出现裂痕。
这日早朝,雍王联合朝臣主动上书,请求让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琅叛逃一案。这一举动让不少朝臣都感到意外,甚至大理寺卿赵雍本人都极意外。
谁都知道,裴氏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大理寺参与到审案中去,好趁机拔掉谢琅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谁料裴氏还未出手,雍王反倒先上了书。
雍王一上书,不少在暗中观望的世家官员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要求大理寺参与审案的呼声竟超过了大半。
早朝后,大理寺卿赵雍便一脸惶恐地站在了裴府、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前。裴道闳道:“你赵大人如今攀上了雍王的高枝,还来老夫这贱地作甚。”
赵雍依附裴氏这么多年,实在太清楚裴道闳的脾气和手段,当下擦了擦汗,直接跪了下去,道:“老太爷明鉴,雍王此举,下官也实在不解,下官从未与雍王有过任何勾连啊。”
屋中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裴氏管事裴安从内出来,将一张地契甩到了赵雍脸上。
赵雍拿起一看,竟是雍王府赠给儿子赵秉义的一座别院地契,赵雍登时脸色大变,朝着屋门重重磕下头去,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口中道:“老太爷明鉴,此事下官属实不知,待下官回去,一定打断逆子的腿。”
“你如何管教儿子,老夫没有兴趣知道。”
裴道闳冷酷声音再度徐徐自内传出。
“上京官员这么多,雍王府为何无缘无故给你赵雍的儿子送庄子?老夫这辈子,最不信的东西就是人的那一张嘴。”
赵雍只能咬牙问:“请老太爷示下,下官如何才能自证清白?”
“兵部丢失的那批兵甲,必须要用到西南战场,而不是北境或其他地方。你要证明清白,就替老夫问出那批兵甲的下落。”
“谢唯慎必须死,前提是审出那批重甲的下落,明白么?”
赵雍应是。
太仪殿,天盛帝照旧一身明黄龙衮,坐在南窗榻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天盛帝拈动棋子,迟迟不落,面上笑道:“之前,朕是需要裴氏那把刀,为朕除害,如今这把刀,有些太过锋利了。”
韩莳芳立于榻前,道:“于陛下而言,这天下刀兵,皆是王之所有,刀刃再锋利,只要运用得到,也可成为陛下掌中利器,只是那批重甲,干系重大,万万不可落入裴氏之手。”
“是啊,只是如今大理寺参与审案,已是势在必行,朕少不得要花费心思与裴氏周旋一番。”
天盛帝施施然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
“好在那头令朕不安的猛兽已成笼中之物,杀之只是时间问题,便用裴氏这把利刃先斫去其爪牙,再斩去其头颅,也未尝不可。”
一灯如豆,谢琅盘膝坐于昭狱之中。
漆黑甬道忽亮起灯,苏文卿在锦衣卫簇拥下缓缓行至狱中。
谢琅闭目而坐,并不睁眼。
苏文卿居高临下看了片刻,道:“义父让我来看看世子,设法照拂一二,我推辞不掉,故而来了。”
谢琅一扯唇角。
“苏尚书贵足,踏此贱地,实在有失身份。”
苏文卿扬起眉梢:“明日北镇抚就要会同兵部、大理寺正式开始对世子进行讯问,我是唯一能帮到世子的人。上一世的苦楚,世子难道还没有受够么?昭狱黑屋子酷刑的滋味,世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滚。”
谢琅冷漠吐出一字。
苏文卿并不动,而是一字字清晰道:
“世子会屈服的。”
次日,北镇抚联合兵部、大理寺对谢琅进行第一次秘密提审,从白日一直审到傍晚。
崔灏焦灼等在苏宅,一直等苏文卿夤夜归来,迫不及待迎上去问:“文卿,唯慎到底如何了?”
苏文卿道:“世子拒不供认姚氏私藏的那批重甲下落,北镇抚动了刑。”
崔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动了什么刑,他还好么?”
“你也在现场,怎么也不替他说说话!”
苏文卿道:“义父放心,今日是第一次提审,北镇抚并未动用太重的刑,只是,若世子一直如此态度,北镇抚迟早会用重刑。”
崔灏心如滴血,竟直接晕了过去。
苍伯第一时间赶来,将崔灏扶进屋中,看着苏文卿道:“公子,那茶里的药……”
苏文卿淡淡道:“只是能让义父安睡的药而已。”
苍伯触到他幽冷如冰的面孔,不敢再多言,一声不吭扶着崔灏到床上休息。
之后,谢琅又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提审。
卫瑾瑜白日同雍王宴饮,夜里须靠服用药丸才能入睡,这日深夜,再度从噩梦中惊醒。
明棠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见公子赤足立在室中,面色苍白,唇角紧抿,鬓角满是冷汗,犹若鬼魅一般,一时愣住。
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未见公子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良久,才敢近前问:“公子还好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侧眸,望着浓稠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好一会儿,问:“还有多久天亮?”
明棠道:“刚过丑时,还有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
卫瑾瑜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咬了下唇。
一直到打开房门,立到庭院里,他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离开公主府入宫,再也没回来的那夜,也是这样一个浓稠的夜。
而伴着更声,一道快骑也在深夜叩响了上京城门,直往兵部冲去。
到了兵部大门前,马上人方滚落于地,顾不得一身血,伸手解下背上专用来传信的信筒,递给值守兵吏,喘着气道:“急报……青州,八百里加急急报!”
“狄人,狄人趁夜偷袭青州!三城失守……”
说完这一句,传信的斥候便昏死过去。
接信的兵部兵吏却面色大变,因从斥候寥寥数语中,已可听出事态的严重程度。兵吏一面让人将斥候抬进府衙医治,一面急急奔去衙中禀报值夜官员。
到了次日清早,狄人偷袭青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上京,震惊朝野。
只因半年前,狄人使团刚刚出使上京,与大渊签署了停战协议,没想到才刚过了短短半年时间,狄人便撕毁合约,出尔反尔,派猛将霍烈趁夜偷袭青州。
这令大渊文武官员皆怒不可遏。
“陛下,狄人已经占领了西京十三城,若青州再落入狄人之首,大渊西面门户失手,后果不堪设想,臣恳请陛下,立刻发兵青州,夺回三城!”
“臣附议!”
“臣附议!”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出现,眼下大渊北境、西南都在打仗,裴北辰业已于数日前返回滇南,除了京营兵马,朝廷根本没有多余兵力再派往青州。且西狄派出了第一猛将霍烈,除了兵马,朝廷一时竟也挑选不出来能抗击霍烈的大将。而狄人显然也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敢趁火打劫,偷袭青州。
然而朝廷一日不出兵,青州便随时有沦陷风险。
这日早朝,百官正因为发兵问题争吵不休,司礼监大监刘公公入殿禀道:“陛下,逆臣谢琅请奴才传话,愿意领兵前往青州,击退狄人,收复失城,戴罪立功。”
“逆臣还称,愿当殿立下军令状,不收青州誓不还。”
这委实出乎百官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