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刘宁紧问。
府吏气喘吁吁道:“打探清楚了,西京存粮耗尽不加,可谢琅似乎是找到了其他门路,听说这几日一直在营帐里接见从外地过来的粮商。”
“外地粮商?”
刘宁沉下脸。
“怎么可能,这样大批量的粮食,想要从外地运进来,谈何容易。本官不是吩咐过你们,这段时间,严禁外地粮商进入西北境内么。”
府吏:“架不住有视财如命,铤而走险之徒。”
刘宁原本成竹在胸,听了这话,也开始有些忐忑,莫非,谢琅真的接触到了其他粮商,才能如此镇定。
“你立刻拿着本官的手帖,去寻那个孟管事,就说,本官有要事找他商议!”
刘宁当机立断道。
已经尝过甜头,他岂能容许到手的买卖被旁人抢走!
刘宁府中的府吏到时,孟尧正在带人给将士们分发土豆。没错,西京已经断粮三日,这三日,所有将士都靠着从附近地里挖出的土豆果腹。数万大军口粮惊人,短短三日,整个西京八城的土豆几乎已被挖空,再这样下去,士兵们就要面临饿肚子的危险情况。
孟尧把情况告知谢琅,希望谢琅想个法子。
谢琅案上也放着一个烤土豆。
“再等一等。”
谢琅道。
孟尧担忧:“这几日城中缺粮,将士们尚能凭着对世子的信任忍耐坚持,若是连最后的口粮也没了,难免会军心不稳。没有应急粮实在太危险,卫公子留下的银钱还很充裕,便是先购一批应急也是可以的。”
倒不是孟尧杞人忧天,而是他生在青州,亲眼见识过前线将士因为缺粮而军心溃散,甚至发生人吃人这种惨状的骇人场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收回八城,他不希望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西京。
谢琅态度很坚定:“这是同刘宁压价最好的机会,一旦我们屈服,刘宁便摸清了我们的底牌,以后更会肆无忌惮涨价。而如果成功,未来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都不必再担心。”
“一月期限已过,我又故意将秘密会见其他粮商的消息仿佛,刘宁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想,他很快就会派人来与你联络。”
谢琅话音刚落,李崖便进来,道:“世子,刘宁派人过来了。”
孟尧一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询问谢琅压价范围。
谢琅:“他是为利而来,让他一分钱不赚,他肯定不干。告诉他,给他的抽成不会少,但粮价必须压下三成,否则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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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西京又传捷报?”
韩府,韩莳芳听闻消息,倏地拧起眉。
杨瑞惶恐跪在下首:“不错,谢琅又夺回一城,阁老之前希望掐断谢琅的购粮路线,可那肃州知州刘宁,与逆臣沆瀣一气,竟阳奉阴违,将粮食卖与逆臣。”
“柳敬呢,本辅不是命他盯紧肃州。”
“柳将军……在外出巡视途中,死于山匪刀下。还有韩府的死士,这回也折了不少在肃州。这一定是刘宁勾结悍匪所为!”
烛火闪耀,韩莳芳捏紧拳,深吸一口气,面容透出几分阴沉狰狞。
“柳敬是正四品大将,只一个刘宁,恐怕没这么大的胆子。”
杨瑞一愣:“阁老是指?”
“卫悯,一定是卫悯!本辅便知道,他不会甘心就此认输!”
“阁老的意思是?”
韩莳芳闭目,没有说话。
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高手过招,胜负便只在一招之间,这一次,他输了。
已是深夜。
皇帝仪驾却停在了卫府门前。
卫府大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阖族子弟皆在卫嵩、卫闳的带领下恭敬跪于府门前,迎接皇帝到来。
皇帝披着玄色龙纹披风步下马车,仰头望着卫府门下匾额,那方据说是先帝御笔亲提的匾额,命起,道:“朕来看看首辅。”
卫嵩道:“家父卧病,未能及时迎接圣驾到来,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首辅曾是朕的老师,理应朕亲自前往探视。”
曹德海躬身在前提灯,皇帝便踩着那灯影,踏入了卫府大门。
第156章 诗万卷,酒千觞(二)
半个时辰后天盛帝从卫府出来。
照旧是卫嵩卫闳等人躬身立于府门前相送。
天盛帝神色阴晴不辨坐回马车里。曹德海一扬拂尘,宣布起驾。
方才曹德海一直在外面候着,并不知里面情况但从天盛帝反应也能猜出,此行多半不顺利。于是便越发小心谨慎伺候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
“公子陛下今夜去了卫府。”
明棠站在书案前与卫瑾瑜说着最新消息。
“听说卫悯既未出来迎驾也没有出来送驾,看样子,陛下此行是没达成目的。”
卫瑾瑜坐在案后看书,闻言,没什么意外道:“卫悯在首辅之位上坐了近十年最重颜面之前大朝会上皇帝与韩莳芳联合,当众驳他脸还以闭门养病名义将他驱逐出朝堂让卫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在京中诸世家中也失了首领地位在找回这份脸面之前他自然不会轻易出山。自然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是?”
“火候还不够。无论卫悯还是皇帝都很清楚此次会面,只是一次互相试探而已。皇帝好不容易才脱离卫悯掌控拿到了朝事话语权,岂会因为西北一点挫折就轻而易举向卫氏屈服。于卫悯而言,西京之事,只是给皇帝的警告与敲打而已,他也清楚,只靠这点开胃菜,不足以令皇帝屈服。双方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明棠面露担忧。
“这么说,他们还会继续拿西京之战来博弈?那谢世子岂不是很危险?”
卫瑾瑜摇头:“他们的手,伸不到西京,也伸不到谢琅身上。这场博弈,于谢琅而言,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作生机。”
这是何等讽刺的一件事。
卫瑾瑜在心里想。
明棠一愣,继而恍然一笑。
“也对,是属下糊涂了。就算陛下要阻挠西京战事,卫氏也会如之前一般从中作梗,如此一来,倒是鹬蚌相争,谢世子这个渔翁得利了。只是,公子怎么看着并不完全放心?”
卫瑾瑜视线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一些。
道:“因为,他们可以将手伸向其他地方。”
“而皇帝手中最大最好用的那张牌,还没有出。”
“陛下,裴国公求见。”
天盛帝刚回到宫中不久,曹德海便近来禀报。
裴国公,便是延庆府水灾后一直留于京中养病的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太仪殿内烛火煌煌,犹若白昼。
皇帝坐于烛火之中,正与次辅韩莳芳弈棋,听了之后,一挑眉:“爱卿果然料事如神。”
韩莳芳落子,微微一笑。
“陛下若真要起复卫悯,第一个坐不住的便是裴氏。”
“非臣料事如神,而是形势使然。”
皇帝手中拈着一粒棋子,道:“能以形势逼其就范,也是爱卿的本事。朕得爱卿,当真如汉王得张良。”
“裴氏自以为没了卫氏,便可一家独大,近来越发猖狂,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陛下正可趁此机会敲打一二,让裴氏明白上下尊卑之礼。”
韩莳芳道。
这话正合皇帝心意。
以前做太子时,他因为生母卑贱,身体羸弱,不受先皇宠爱,时常痛恨先皇的无情与狠辣,但当真正登基,坐在那把龙椅上之后,他反而渐渐理解了那个待他薄情寡义的父皇。
没错,一个君王,想要将朝局掌控在自己手中,最重要的不是才华,而是掌握衡平之道。所谓治国手腕,也不过是这衡平之道的体现而已。只有衡平,将各方势力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不休,他这个皇帝,才能做得安稳,他才能有余力去为江山为百姓做事。
天盛帝好不容易拿到了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的操控权,他还有太多的想法和抱负,想要施展,以实现一个君王的尊严与自信。
“臣不便露面,先避去后殿。”
韩莳芳起身,拱袖告退。
皇帝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里,坐在原地吩咐:“请国公进来。”
“首辅,裴道闳进了宫。”
自然也有心腹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卫府。
卫悯负袖站在乌衣台上,望着宫城内清晰可见的连绵灯火,感叹:“皇帝如今是真的长进了。”
“利用首辅去敲打裴氏,皇帝这一招一石二鸟,实在高明,这背后,恐怕少不了韩莳芳出谋划策。”
龚珍站在后面,愤愤道。
卫悯泰然一笑:“输给本辅一招,皇帝不甘心,你以为韩莳芳便甘心么。”
龚珍道:“韩莳芳此人,城府深沉,首辅便不担心,他利用裴氏,坏了首辅大计么?”
“是非成败,自有定数,本辅以前倒是小看了他。”
卫悯意味深长道。
龚珍:“韩莳芳也就罢了,皇帝却实在薄情,当初若无首辅扶持,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宫婢所生卑贱皇子继承大统。继位之初,他待首辅何等恭敬,首辅站着,他甚至不敢坐着,如今,他竟然翻脸不认人,串通韩莳芳与裴氏,将首辅踩在脚下。宫中人人都说先帝刻薄寡恩,冷酷薄情,依臣看,如今这位,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然,当年三郎君也不会——”
后面的话到底涉及禁忌,龚珍吞了回去。
卫悯浑浊目中没有丝毫波动。
半晌,冷冷一抿唇角,道:“雏鹰总是会长大的,皇帝也一样。”
“无情,才是一个合格帝王最合格的品质。”
“卫晏——他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