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三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三日三夜的恶战。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
上京,韩府。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
“坐吧。”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
西京。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孟尧心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三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
第158章 诗万卷,酒千觞(四)
“阁老熊晖来消息了。”
韩府书房,杨瑞捧着一封密函来到书房。
苏文卿亦坐在椅中,但杨瑞并未避讳只在经过对方面前时,颔首为礼,便将密函恭敬递到韩莳芳案头。
密函以火漆封就印着兵部字样代表由兵部专用斥候传递而回。
韩莳芳打开密函展开阅过,便递给苏文卿:“你也看看。”
苏文卿起身接过,看了上面内容,笑道:“这熊晖倒是机灵,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拖延时间。援兵不至狄人攻势不减流言会逐渐击溃民心届时青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熊晖与谢琅素来不合让熊晖领兵,老师只需稍稍一点拨他便会心甘情愿为老师办事。老师妙计弟子佩服。”
韩莳芳一摆手。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可用而已。”
“卫氏毕竟在京营经营了那么多年根基太深虽然大朝会后原先效忠于卫氏的将领皆被罢黜流放可想要将卫氏势力连根拔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熊晖就不同了,他出身寻常入不了世家大族的眼,本辅若不帮他一把,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京南那个土匪窝里。这样的人,看似不好驾驭,关键时刻,却最是好用。”
“好了,不说这些了。”
韩莳芳停住了话头,复换上温煦面孔,道:“这阵子兵部事务繁忙。你的贺礼,为师已经收到,怎么还特意跑来一趟?”
苏文卿道:“老师一年难得过一次生辰,弟子若不亲自过来相贺,未免遗憾。”
“这些年,是弟子不肖,碍于身份,一直没能在老师跟前尽孝。”
“你有这片心便好。来了也好,为师让膳房多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好好补补。”
韩府的膳食都是由韩莳芳最信任的老仆亲自负责。
杨瑞躬身行一礼,出去传话。
老仆已在外面候着,听了杨瑞的话,不由抬目,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杨瑞问:“看什么?”
老仆收回视线,道:“以前都是另一位公子过来,也是极好的,却不见阁老如此隆重招待过。而且,这书房里的书,阁老从不允许外人包括那位公子翻看,这位大人却能随意取拿,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杨瑞皱眉,哼道:“苏大人是何身份,那个又是何身份,岂能混为一谈。”
“你虽跟了阁老多年,见识到底浅薄,以后在阁老面前,须谨言慎行才是。”
老仆点头应是,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了。
苏文卿与韩府的关系到底未公之于众,不便久留,用完膳,就告辞离开。韩莳芳独自坐在书案后喝茶,老仆进来,将一份单子呈上,道:“阁老,这是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礼单。”
韩莳芳虽然吩咐不许官员上门庆贺,可他如今位高权重,心腹官员和平日交好的友人还是会登门献上一份贺礼。
以往韩莳芳是不看这些的,但今日,他忽搁下茶盏,接了过去。
“这是全部的么?”
“是。”
老仆答。
顿了顿,补了句:“老奴亲自去检查过了,贺礼里,没有公子的。”
韩莳芳将礼单搁下,面色肉眼可见有些难看。
老仆道:“公子如今已拜入顾阁老门下,有所避嫌,也是情有可原。公子心里定然是惦记着阁老的,记得有一年阁老生辰,阁老因为外出公办,迟迟不归,公子便一直在府中等到深夜,只为亲手给阁老煮一碗生辰面。后来阁老不慎感染风寒,公子听说消息,特意从宫中赶来,亲奉汤药,在床边守了阁老一日一夜未合眼,当时公子年纪还那般小……”
“行了。”
韩莳芳忽厉声打断老仆的话。
“退下。”
“是。”老仆默默收起案上礼单,躬身行一礼,退出了书房。
一直等室中安静下来,韩莳芳眼底方露出怒色,伸手将茶盏拂落于地。
白瓷碎片碎了一地,正如他此刻莫名怒火焚烧的心。
卫瑾瑜从凤阁出来天色已经黑透。
文极殿各处已然亮起灯火,此刻,却有一顶暖轿穿过宫门,往凤阁方向而来。
卫瑾瑜让到一侧,在暖轿经过时,垂目行礼。
暖轿忽停下。
韩莳芳隔着轿帘抬了下手,杨瑞包括左右护卫识趣退下。
“青州已无挽回余地。”
韩莳芳在里面施施然开了口。
“谢琅这一局,必输无疑。”
“只要你肯回头,本辅可以破例再给一次机会。”
火光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间,卫瑾瑜平静回道:“阁老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你非要如此冥顽不灵么。”
韩莳芳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我知道,你心中对我这个先生到底有些怨气。可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我所做种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当真还要同先生置气么?”
卫瑾瑜终于抬头。
隔着轿帘,望向韩莳芳只露出一半的脸。
好一会儿,慢慢笑道:“先生言重了。”
“下官别的美好品质没有,但贵有自知之明。”
“下官自知,于先生而言,下官至多不过一颗棋子而已。某种意义上,还是先生最厌恶、看不上的一颗棋子。”
“先生以前常说,偏见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可事实上,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摆脱‘偏见’二字,包括先生。下官承认,以前自己的确异想天开,想过拜入韩氏门下,可后来知道先生已有真正爱重的亲传弟子之后,便再无此可笑念头。下官也知道,韩府,永远不会有下官容身之处。阁老肯再三给下官机会,下官受宠若惊,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下官不识抬举了。”
“韩府没有你容身之处,顾府便有么?”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问。
卫瑾瑜神色不变,淡淡道:“兴许也没有。但下官现在的师父,至少是真心教导下官,把下官当成真正的弟子,也教了下官许多旁人一辈子都不会教下官的道理,下官从内心敬重他。”
韩莳芳放下帘子,沉声吩咐起轿。
卫瑾瑜垂目恭送,便往宫门外走了。
出了宫门,却是顾忠与明棠一道在等着。
“阿翁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