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问。
顾忠笑道:“前阵子顾氏派人从江左送来许多上好的布料,阁老自己用不完,让老奴挑了些好的,给各位公子都裁了几套春衫,给公子的那几套,老朽已经让明护卫放到马车里了。”
卫瑾瑜笑了笑,道:“改日我登门向师父道谢。”
其实这已经不是顾忠第一次过来送衣裳。
去岁冬天,顾忠也送了好几套冬衣过来,差不多也是以同样的理由。
但卫瑾瑜明白,眼下在京中的顾氏弟子,他的大师兄杨清已经成家立业,多半不需要顾凌洲这位恩师再帮着裁制衣裳。寄居在顾府的那几名顾氏子弟,出身优渥,更不会缺衣裳穿。
他这位恩师,多半是因为那一回无意看见他官袍袖口开了线,觉得他府中人照顾不周,才隔三差五让顾忠以各种名义送新裁的衣裳过来。
其实他也不缺衣裳穿。
只是这份细致入微的照料,仍让卫瑾瑜感到温暖——以及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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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
孟尧带着几名衙役,从后墙翻进府衙。
前衙外聚集着闹事的百姓,一片兵荒马乱,一干衙役和府吏用身体顶着门,防止闹事人群冲进来。
“孟主事!”
一名府吏看到孟尧,如蒙大赦。
孟尧问:“夏大人呢?”
“在值房里呢。”
进了值房,夏柏阳已经醒来,正一脸虚弱地坐在床上,额上缠着绷带,由府吏服侍着喂药。
见孟尧进来,夏柏阳一惊。
“城门那边……”
“城门暂时无事,大人放心。”
夏柏阳点头,接着苦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夏某人竟落得过街老鼠一般。孟主事,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孟尧道:“这波流言起得突然,几乎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多半有人在幕后策划推动。我有一计,可使流言不攻自破,但需要大人协助。”
夏柏阳便问:“我要如何协助孟主事?”
孟尧一字一顿道:“我需要,借大人的命一用。”
夏柏阳面色骤然一变。
青州城高大的城门楼无声矗立在夜色中,原本就饱经战祸的城门,因为知州夏柏阳遇刺身亡的消息,笼上了更浓重的阴云。
夏柏阳是在府衙内遇刺身亡,行凶者据说是几名趁乱翻入府衙的暴民。
如今青州府衙已经挂上白绫,原本聚众闹事的百姓也傻了眼。还有更麻烦的事,眼下青州府最大的官便是夏柏阳这个知州,夏柏阳一死,代表青州城彻底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短短几日,城中人心惶惶,府中衙役趁乱卷钱跑路的都有好几个。士兵也明显消极怠工起来,有的直接谎称生病,在家躺着也不肯操起兵器去守城。
因为城中守兵数量有限,城门守兵夜里只在子时换一班岗,换岗之后,这波士兵便要从子时一直守到天亮。四更五更交替之际,几乎是人最容易犯困之时,白日苦战,夜里还要守夜,还要在这肉眼可见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守夜,不少士兵因为太疲乏,直接靠着城墙小憩起来。
今夜是个阴天,仅有的一点月光也被浓云遮住。
而此刻,一股身着狄人铠甲的士兵正趁着夜色,悄悄往青州城方向靠近,约莫有数千人之众。
城门楼上也挂着白绫,为谁而挂,不言而喻。
负责探路的狄人士兵取出铁索铁爪等工具,正欲趁着城楼上士兵熟睡怠工之际攀上城门楼,却意外发现,原本紧闭的城门竟悄无声息从内打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几个身着绸缎衣裳,作富商打扮的男子各拎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从里面走了出来,左右一扫,见无人,从包袱里掏出几锭亮澄澄的金子,塞到守城士兵手里,呵腰道谢。
显然,这几个都是城中要卷钱跑路的富商。
“看来,这青州城真是乱了套了。”
一人幸灾乐祸道。
探路的敌兵何等敏捷,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直接抛出长刀,卡住门缝,紧接着一拥而上,冲破了那两道他们攻打了数日仍没有攻开的城门。
等城门楼上的守兵终于发觉不对,吹响长哨,数千敌兵已经长驱直入进入青州城中。
夜里百姓熟睡,是烧杀抢掠杀人放火的绝佳时机。
入了城,除了象征性抵达了几下便惊恐而逃的一波守兵,这波狄人士兵几乎毫无障碍奔驰在青州城宽阔的街道上。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股敌兵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因为太安静了,他们这么大的行军阵仗,加上一路兵器撞击的声音,街道两旁的民居竟然仍黑着灯,没有一家百姓被惊动。
而回头看,他们才发现,原本敞开的城门,不知何时关闭了。
他们落入了精心设计的瓮中。
等领头的将领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可怕的事实,四周忽亮起火杖,接着是马蹄声,街道两头忽然冒出乌压压一大片兵马,将他们围堵在街道中央。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蓝衫的年轻男子。
随着火杖一步步逼近,狄人将领第一反应竟是低下头。
人群中忽有人惊呼:“我认识他!他不是狄人,是、是山匪!”
孟尧于马上暗松一口气。
果然,事情有诈,他没有赌错。
然而松了这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涌起更重的愤懑与悲哀。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真正要将青州城逼上绝路的不止是狄人,还有自己人。
第159章 诗万卷,酒千觞(五)
手中握着锄头等物、站在士兵身后的百姓看到那些做狄人士兵装扮的悍匪一瞬之间,显然也恍然明白过来一切。
“你们这些天杀的,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就算了竟然勾结狄人,残杀大渊百姓!你们干脆认狄人做祖宗算了!”
孟尧今夜带的人马是谢琅留下的三千精锐,悍匪们被识破身份自知无路可退除了几个负隅顽抗的大部分都主动缴械投降。
领头的悍匪头目被五花大绑,押到众人面前。
孟尧沉声问:“究竟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
通敌是死罪,这些土匪虽是些亡命之徒,背后若无人撑腰,断不敢公然披上狄人铠甲为狄人壮声势。
那头目立刻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孟尧。
孟尧道:“说出来你还有活命机会否则你觉得青州城的百姓会放过你们么。”
头目抬起头,望着四周一双双燃着愤怒火焰、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的人群到底生了些畏惧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上头有人花了大价钱雇我们过来。”
“除了你们城外所谓狄人士兵还有多少是山匪假扮?”
“至少上万人来人出价很高且说了,我们只需要跟在狄人后头捡现成的帮那些狄蛮子壮一壮声势便可,不需要真的冲锋陷阵,进城之后,所劫掠的金银钱财,也全归各寨自己。”
说到此,那头目瞥一眼四周,低声咕哝道:“自打那谢唯慎来了青州之后,青州匪寨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好不容易来了这么桩大买卖,谁不眼馋……”
他声音虽低,还是被几个耳力好的汉子捕捉到了。
几个汉子不顾士兵阻拦,冲过去对着这可恨的悍匪头子一阵拳打脚踢。
孟尧未让人立刻阻止,毕竟,被悍匪与狄人欺压了这么多年,这些百姓心中有太多怨气需要发泄。头目捂着脑袋,左躲右闪,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孟尧翻身下马,拱手向四周道:“大家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可眼下狄人大军未退,此人是我们了解敌兵情况的唯一来源,留着尚有用处,还望大家手下留情,暂留他一命。”
这话是实话。
青州还在狄人大军的围困之中,今夜之后,可能会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几个动手的汉子用力补了几拳后,到底还是咬牙住了手。孟尧向众人致谢,并让人将所有山匪都押下去,细细审问。
之后,又让人将在城中故意散播谣言的几个闲汉绑了上来,审明真相,一律斩首示众。
孟尧立在那一排尸体前,手执火杖,面朝众人,正色道:“我知道,青州被困,大家时刻都处于惊惶之中。然而朝廷腐败如此,上位者为了一己之私,可以重金收买匪徒,将刀剑对准大渊百姓,大家难得宁愿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么?”
“当初青州三城沦陷,满朝武将无一人敢提刀上阵,是谢世子带着麾下数千士兵,孤身西行,对抗狄人数万大军,救青州城于危难。战后青州缺粮,朝廷赈灾粮久不下来,也是谢世子让麾下士兵节省出口粮,匀给青州百姓。青州城那些坍塌的城墙与屋舍是如何迅速修缮起来的,更不必在下多说了。谢世子若贪图功名利禄,完全可以接受朝廷封赏,去当一个闲散富贵的平西侯,而不是昼夜不眠陷在西京,九死一生与狄人苦战。大家扪心自问,自狄人被驱逐出落雁关,西京诸城陆续回到大渊版图,大家夜里睡觉难道不比以前安稳许多么?”
“还有夏知州,当初青州城破,守将弃城而逃,是夏知州和甘县令二人带领城中数百残兵与狄人周旋到最后一刻,险些殉城而亡。他们若真惜命,若真不顾城中百姓,完全可以像那些守将一样弃城而走。若连他们都称不上好官,这满朝文武,谁还敢自称忠臣?”
围观百姓纷纷惭愧低下头。
夏柏阳也由府吏搀扶着,站在人群之后。听到这话,这位两鬓早早露出斑白的知州眼中泛起几点泪光。
孟尧环顾一圈,接着道:“狄人攻势虽猛,然我相信,人心齐,泰山移,眼下能救青州的,不是朝廷的援兵,也不是我孟尧,而是青州的百姓,你们自己。”
“我孟子攸也是青州人,我可以拿性命向大家保证,谢世子与夏大人绝非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之人。我也希望,大家能勠力同心,帮夏大人一起守住这青州城。”
“孟大人,你不用说了。”
先前动手的汉子叹了口气,道:“之前是我们眼瞎心盲,误信谣言,险些坏了大事。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一定和诸位大人一起,守住青州,将那些狄蛮子都赶回老窝去!”
“对,将狄人赶出青州!”
百姓们一起枕臂高呼。
孟尧紧攥着火把的手,总算松开了一些。
“孟主事,夏大人,不好了,狄人军队又打过来了!”
士兵忽飞奔着急急来报。
孟尧与夏柏阳登上城门楼一看,果见不远处乌压压一片兵马,正往青州方向推进。显然是青州城内的动静传了过去,狄人察觉出了异样。
“城中还有多少弩箭可用?”
孟尧问。
守将道:“狄人进攻频次太高,每日弩箭消耗巨大,府库中的弩箭,恐怕最多只能支撑数日了。”
狄人频繁骚扰,显然目的之一就是消耗城中守城器械。
孟尧与夏柏阳俱是心一沉。
稳定住人心只是胜了一小半,接下来,他们显然还要面临更为艰苦的形势。
“阁老。”
杨瑞匆匆来到韩府书房,面上罕见透着焦急,道:“熊晖突然断了与兵部的联系,兵部的斥候,已经整整三日联系不上他。”
韩莳芳搁下笔,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