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洲皱眉。
“之前户部不是申请卖了一批贡缎么?”
“是,但弟子听说,那一百万两银子都被挪作了他用,其中一大部分便是补发拖欠的官员薪俸,还有一部分,用作了长公主祭礼、良辰宴。”
顾凌洲久在朝中,自然一听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也是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渊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厦,在一次又一次的风雨摧折中,已经如此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他虽坐在书阁一隅,甚至已经听到了房梁深处裂纹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顾凌洲问:“良辰宴还未开始罢?”
杨清回道:“尚有半月之期,只是按着惯例,户部已经提前将款项拨出。”
顾凌洲直接站了起来。
杨清跟着站起来,问:“师父是要?”
“进宫,面见陛下。”
“从今年开始,良辰宴的款项,必须从户部划掉。”
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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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户部连年亏空,除了天灾人祸影响,更大的原因在于世家侵吞良田,瞒报田亩数量,导致各地上缴的田赋一年比不上一年,如此下去,别说户部,只怕整个朝廷都会被掏空。这些年,朝廷虽然年年丈量田亩数量,编制成鱼鳞图册,但都是由世家主持,其中内幕手段甚多,丈量结果与实际情况并不符合。臣想,朝廷应该对全国田亩再进行一次清量了,且由督查院、北镇抚与户部一道主持,以防弄虚作假。”
顿了顿,顾凌洲道:“天盛三年时,臣记得,凤阁也是联合三司进行过一次清量的。”
这话一出,不仅天盛帝,连侍立在一边的曹德海都神色一变。
天盛三年时,大渊的确进行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土地丈量,且持续了整整五年,一直到天盛八年,都没能彻底完成丈量,而当时主持此事的,便是已经以叛国罪死去的凤阁首辅,寒门宰相陆允安。
天盛帝默了半晌,才问:“阁老的意思,是要效仿旧法么?”
“没错。”
顾凌洲毫不避讳道:“大渊积弊已久,若不破旧立新,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话何其重。
天盛帝道:“阁老应该也知道,天盛三年时,此事引发了何等轩然大波,当时连长姐都险些压不住此事,现在旧事重提,恐怕会引起世家激烈反对。”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行。”
“只要陛下肯全力支持此事,臣,愿意为陛下破除阻力,推行此事。”
顾凌洲平静而果决道。
天盛帝手慢慢握紧了龙椅扶手。
曹德海更是听得心惊胆战。
“阁老,容朕想想吧。”
半晌,皇帝道。
杨清还在轿旁等着,见顾凌洲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去。
“师父似有心事。”
杨清道。
顾凌洲抬眼望了眼天际,道:“陛下态度,与我所想有些不同。”
“不过,此事的确会面临非同一般的阻力,陛下绵善,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且再等一等吧。”
第171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顶皂色轿子低调停在了卫府后门。
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通身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由卫府管事卫福亲自引着经后门往卫府松风院书房而去。
“杂家给首辅请安了。”
来人虚虚行了一礼,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白胖脸竟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曹德海。
卫悯坐在书案后问:“曹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首辅折煞老奴了。”
曹德海面上陪着笑,道:“老奴过来,自然是有‘要事’禀报首辅。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老奴只能对首辅一人说。”
说完他目光闪动往立在后面的卫福身上看了眼。
卫悯并无特别反应反而审视着曹德海不紧不慢整了整袖口,道:“既如此曹公公应当去韩府才对怎么反而来卫府?”
曹德海干笑两声。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以前糊涂选错了枝头眼下是迷途知返悔不当初只要首辅肯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奴必全心全意效忠首辅。”
卫悯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卫福退下。
待曹德海离开卫嵩与卫寅一道进来,听过曹德海所禀消息,二人皆是一惊。
“这顾凌洲是疯了么,竟敢旧事重提,意欲推行一个已经废止掉的、叛国罪人的旧法!父亲,若顾凌洲执意而为,可如何是好?”
卫嵩皱眉道。
顾氏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真要重新丈量田亩,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户部和他这个户部尚书。
卫悯端起案上茶盏,徐徐饮了口茶,没有回答卫嵩,而是忽道:“陆允安死了有十年了吧。”
这三字在大渊一直是禁忌。
而因为牵涉到另一人,在卫氏内部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卫寅一怔,心头忐忑不敢接话,卫嵩则冷哼:“十年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替他招魂!”
“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卫氏和诸世家走到如今地位,若真开始推行那劳什子旧法,世家还如何在朝中掌握话语权。”
卫悯淡淡道:“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想要招魂谈何容易。”
卫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父亲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
“本辅急什么。”
卫悯一笑,意味深长道:“顾凌洲一心为国,想出此法不奇怪,只是这世上容不下陆允安的,又何止是本辅与世家。他想破旧立新,也得推得动挡在面前的巨石才行。”
说到此,卫悯话锋一转,问:“户部的事解决得如何了?”
卫嵩恭敬道:“父亲放心,不过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商户而已,孩儿自有法子解决。”
“什么法子,把他们全部都杀了,还是统统关进兵马司的大牢去?”
卫悯目光冷厉压下,道:“治家治国,最重要的是衡平二字,这种时候激怒民心,于世家与你这个户部尚书毫无益处。你待会儿便亲自往各家走一趟,让他们将良辰宴款项全部归还户部,用以偿还商户。”
卫嵩不敢相信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