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此一来,世家脸面何存?世人岂不会以为咱们世家怕了皇帝?”
卫悯直接冷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家要做的是收揽人心,而非赶尽杀绝,若大渊真的倾覆,你以为世家还有立足之地么?下次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这户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
卫悯语气沉怒,卫嵩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出了松风堂,卫寅佯作叹息道:“良辰宴的银子素来是户部出,如今大哥刚升任户部尚书,便要改规矩,把银子讨回来,怕是不容易啊。”
卫嵩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卫瑾瑜坐在廊下悠闲喂鱼。
明棠走过来,在栏杆处停下,将良辰宴之事禀了一遍。
“听闻是顾阁老亲自入宫请的旨,旨意一下,北镇抚就联合督查院的御史一道进了户部。卫悯也发话,让世家将银子归还。这场风波,看来很快就能平息了。”
卫瑾瑜将手中抓的饵食抛下,一尾尾红色锦鲤再次拥聚过来争食。
“这可未必。”
卫瑾瑜拍了拍手,一扯唇角。
“卫嵩此人,傲慢自负,贪婪自私,又极好面子。良辰宴拨款,一般是提前半月左右拨出,他偏偏提前一月,不就是为了向诸世家彰显他这个新任户部尚书的威风么?讨回这笔银子,就是打他的脸,你说,以他那样的肚肠,会如何做?”
明棠摇头。
“属下猜不到,不过,公子的确神机妙算,听说卫嵩从卫府出来,回到户部时,脸色极为难看。”
卫瑾瑜又抓了第二把鱼饵。
“那就拭目以待吧。”
明棠迟疑片刻,道:“如今朝中关于公子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公子是犯了大错,被逐出顾氏,还有说公子与顾阁老因政见不合师徒反目,各种揣测与猜疑都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有人猜测是公子给顾阁老下毒了。此事原本只公子与顾阁老知晓,公子何必要主动把消息透出去。”
卫瑾瑜眼睫轻垂,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顾氏已无半分关系。”
“属下知道公子的苦心,可以顾阁老敏锐,必能猜出是公子将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顾阁老会如何看待此事。公子,当真要与顾氏关系恶化至此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
但卫瑾瑜在心里想,这的确在他计划之内,也符合他的期待。
“苏大人,魏大人到了。”
魏府正厅内,苏文卿坐在椅中低头喝着茶,听到下人通报,抬头,果然见魏惊春一身常服锦袍,从外走了进来,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过来瞧瞧。”
苏文卿笑道。
魏惊春行过礼,也强笑了下,道:“劳大人惦记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尊卑有别,礼节不可废。”
魏惊春淡淡道:“大人有事就直说吧。”
苏文卿盯着魏惊春看了片刻,搁下茶盏道:“那我便直说正题了,陛下已经命户部将良辰宴的银子追回,但这笔银子,只够补足一部分欠款,那些商户眼下情绪正盛,户部需要派一个妥帖的人去与他们沟通交涉,和平解决此事。卫尚书的意思是,此事之前一直由你主持,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魏惊春苦笑。
“二位尚书大人实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一个小小侍郎,岂能有如此本事。”
苏文卿神色微冷,道:“雪青,你太谦逊了。”
“商户闹事,看着不大,但一旦真闹出大乱子,损毁的是陛下的声誉和百姓对朝廷的期望,叛军来势汹汹,你当真忍心看陛下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么?”
“我知你心中有怨,然在朝为官,谁没有身不由己之时,若人人都因怨气过盛而撂挑子,谁去做事?你读圣贤书,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魏惊春隐忍开口。
“我只是不忍再欺骗那些可怜的商户而已,就算第一批银子能勉强偿还,剩下的第二批第三批呢。苏大人既替卫氏来当说客,便应该知道,之前那批贡缎,按着单价算,绝不可能只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世家知道。我以前常说世家吸食百姓血肉,如今,自己竟也干同样的事!”
苏文卿道:“此事,当然有人知道。”
魏惊春皱眉:“什么意思?”
苏文卿微微一笑。
“你大约还不知道,承接这单生意,帮助朝廷贩卖那批贡缎的,便是你叔父。”
“所以雪青,你早已无其他路可走。”
魏惊春神色一震,起初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接着闭上眼,认命一般,骤然发出两声大笑。
谢琅卸甲回到居所已是傍晚。
李崖第一时间迎上来,道:“世子,上京终于有消息了。”
谢琅脚步骤然一顿,不掩意外。
李崖忙解释:“是今日两个前来揭榜投奔的书生带过来的。”
“什么消息?”
谢琅问。
第172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八)
户部衙署。
赵主事跟在后面殷切望着从办事堂内步出的魏惊春,恭维道:“还是魏大人您有法子,能说服这些商户拿了银子返回家乡不再闹事。”
魏惊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道:“他们并非信任我也并非信任朝廷,而是惧怕牢狱之灾,怕再被关进牢里罢了。”
赵主事讪讪一笑。
“话是这个理可他们到底还是信任魏大人才肯接受这笔银子在文书上签字。”
“所以,你我皆是刽子手。”
魏惊春直接道。
赵主事咽了口唾沫,不好接话。
魏惊春几乎是怀着疲惫心情吩咐道:“好生清点银子,务必按照约定数额一分不少发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心回乡。”
赵主事点头。
“大人放心银子一早就已清点完毕绝无疏漏。”
魏惊春没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回自己值房司吏过来禀:“魏大人,您的叔父让人给您送来了午膳。”
魏怀对魏惊春这位侄儿的关怀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魏惊春在户部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膳食堂的饭食,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魏府派人送过来。
司吏知晓此事直接领着送饭的魏府仆从进来了衙署内。
“公子。”
仆从唤了声。
魏惊春看了眼那金镶玉装饰考究的食盒胸口无端一阵烦躁道:“告诉叔父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
说完便抬步而走。
独留仆从茫然怔愣在原地。
魏惊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魏府。
府门大开,魏怀亲自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问:“雪青怎回来这般晚?今日我让人送的饭食,你怎么也没吃?”
魏怀看出来侄儿心情不好,问得小心翼翼。
魏惊春如今已不知该以何等心态面对这位叔父,敷衍道了句“没胃口”,正要进府,不远处忽响起马蹄声。
一名户部司吏骑马而至,于魏府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魏大人。”
司吏气喘吁吁唤了声。
这名司吏办事稳重,算是魏惊春得力助手,如此形容,显然是有要紧之事,魏惊春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看了魏怀一眼,压低声音,嗓子有些发抖道:“大人,午后出城的那批商户,在城郊遭到了山匪劫掠,全部……葬身山匪之手了。所有金银,亦被洗劫一空。”
魏惊春愣住,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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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位于永安坊一隅的许宅亦灯火通明。
狭窄逼仄的卧房内,刘寒之和两个尚能正常行走的书生正在给伤势较严重的于大椿喂药换药,其他受伤的学子则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许劭坐在灯下,正满目震惊望着案上铺着的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许劭虽出身刑名之家,却有一个鲜少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笔迹。
此刻,手里握着笔毫,案上摆着朱砂研制的朱墨,许劭第一次不敢落笔。
“文正,你怎么了?”
刘寒之过来,见许劭面色雪白,关切问。
他们其实关系一般,然而经此一事,却是成了生死之交。刘寒之注意到,自从傍晚回来后,许劭便闷头坐在书案后,似乎在忙什么事,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许劭摇头,强自镇定道:“无事。”
语罢,提笔蘸墨,再不犹疑,在面前铺着的空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极寻常一笔。
然而只有许劭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落笔,将在整个大渊掀起怎么样的惊风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