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顾凌洲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头筹的归属。
苏文卿出身寒门,又是本届新科状元,两月之后即将入职督查院。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则已经进了督查院,还担着司书一职,自两人同中会元起,便是两虎相争的势头。
而关于卫瑾瑜六科全满入督查院之事,这阵子众官员私底下也早就议论烂了。
谁不想看看,顾凌洲到底偏向谁。
几个围在苏文卿身边的进士不屑议论:“一个世家嫡孙,却写什么庶人歌,这不是摆明了故意迎合阁老喜好么。那点子心思,以为谁看不出来。”
“谁说不是,我看多半要如两个会元一般,出两个头筹了,首辅就坐在旁边,阁老就算再喜文卿的诗,也多少要给卫氏一个面子。”
这个观点得来大部分人认同。
因而对于最终结果,众人倒也没多少兴趣去猜了。
而席上,顾凌洲也终于徐徐开口:“依本辅看,《凤凰台怀古》确是难得佳作,《庶人歌》却风骨奇秀,更胜一筹。”
一众进士都震惊傻了眼。
万万没料到,顾凌洲竟会点一首卫氏嫡孙的诗作头筹。
卫瑾瑜上前领了赏金谢恩,便坐回席上。
一旁,谢琅自斟自饮,对于周围欢娱气氛充耳不闻。
回程路上,卫瑾瑜依旧跟着顾凌洲的车驾侍奉笔墨。
午后山间突然飘起细雨,便是马车也颠簸难行,顾凌洲正握着一份文书出神,忽听外头传来嘈乱,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在外禀:“回阁老,山道泥泞,是一位大人不慎坠了马。”
“哪一位?”
“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苏文卿,也就是快要转入督查院任职的那位苏大人。”
顾凌洲沉吟须臾道:“让他上车来吧。”
第053章 金杯饮(一)
司吏应是自去传话。
卫瑾瑜平静将宣纸铺到案上,因突然想起,上一世苏文卿和顾凌洲的师徒情谊,似乎就源于春狩途中,苏文卿的一次意外坠马。
上一世也是这般听到苏文卿坠马消息后顾凌洲出于对未来下属的关怀之心直接让苏文卿上了马车,搭乘他的阁老车驾回京。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
苏文卿关于吏治关于法治甚至关于如何平衡世家与寒门关系的观点与论调得到了顾凌洲极大认可。
入京分别时,顾凌洲破例送了苏文卿竹尺一把,勉励其勤勉上进,勿失君子气节一时在学子间传为美谈。苏文卿明确拒绝卫氏招揽、要入顾凌洲门下的消息也是从那时传出后来顾凌洲殉城而亡苏文卿仍将这把竹尺带在身边作为对恩师的缅怀。
思绪被打断,因马车车门自外打开山风混着冷雨扑打车帘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由司吏扶着自外弯身进来了。
“衣冠不整羞见阁老。下官谢阁老体恤给阁老添麻烦了。”
苏文卿袖袍皆湿额上渗着汗珠半身沾着泥泞显然是坠马所致。进来后,不顾伤势直接展袍跪落行礼,一行一止,无可挑剔。
顾凌洲道:“你腿上有伤,就不必多这些虚礼了。”
“谢阁老。”
苏文卿起身,又与跪坐在一侧的卫瑾瑜见礼:“卫御史。”
两人同中会元,素日却无交集,这算是私下里第一次会面。
卫瑾瑜起身还礼。
坐定后,司吏进来给三人各奉上一盏热茶。
外面山雨霖霖,车厢里茶香袅袅,安静沉寂。顾凌洲提笔要继续书写时,忽瞥见苏文卿右腿侧官袍下渗出的血色,面色微一变:“受了外伤?”
苏文卿本咬牙隐忍,闻言松开齿,恢复常色,恭声答:“回阁老,些许小伤而已,无碍。”
“既已出了血,怎能算是小伤,掀开衣袍,让本辅看看。”
苏文卿只能照做。
卷开裤管,只见那右腿小腿上,竟是一条血淋淋足有两指长的口子,看样子是被山间利物所伤。
顾凌洲年轻时掌军,对各类外伤见多识广,当即道:“山间道路污泞,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感染赃物,引发炎症。可惜本辅车中也只有寻常的外伤药,只能帮你简单包扎一二。”
苏文卿羞惭道:“下官给阁老添麻烦了。”
顾凌洲已自药箱里取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瑾瑜这时忽道:“不如让下官为苏大人处理一下伤处吧。”
顾凌洲微有意外:“你会处理外伤?”
“略知一二。”
卫瑾瑜起身,取了布巾和伤药,来到苏文卿面前,道:“可能有些疼,苏大人忍一下吧。”
苏文卿沉默看了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片刻,笑着点头:“有劳卫御史了。”
“不客气。”
卫瑾瑜先握起布巾,蘸了些清水,一点点将伤口附近血污清理干净,接着撒上伤药,等一层伤药渗透完,又撒上第二层,方取了干净白叠布,将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堪称熟练。
顾凌洲在一旁沉默看着,意外愈甚。
少年这模样,倒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的,手法之专业熟练,简直和军营里的军医有一比,一个世家子弟,怎还懂这些东西。
之后一路无话,一直到傍晚,马车方姗姗驶入上京城门。
顾凌洲念及苏文卿腿上有伤,特意让车夫转道送其到清水巷巷口。
“阁老,到了。”
车夫在外禀。
苏文卿抚起身朝顾凌洲谢恩请辞,便由及时赶来的苍伯扶着下了车。
“这位顾阁老,倒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人。”
苍伯望着已经辘辘驶走的车驾感叹,接着又心疼地看向苏文卿的腿:“公子伤势如何?严重么?”
“无事。”
苏文卿淡淡道了句,一直凝视那车驾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转身道:“回吧。”
卫瑾瑜则径直回了谢府。
雍临正和孟祥一道,为谢琅收拾往京南大营赴任的行囊。谢琅本人则坐在南窗榻上,手里拿着块布巾,正不紧不慢擦拭着搁在膝上的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瑾瑜自去书案后忙自己的事,一直到孟祥在外禀行囊已经收拾完毕,谢琅方收起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了下来,道:“那三百赏金,我已放在案上,你自用。”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
这算什么,补偿么。
卫瑾瑜觉得有些好笑。
谢琅整张面隐在幽暗里,道:“一码归一码,那日猎苑里的恩情,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会报答你。”
卫瑾瑜笔停了下,依旧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权当我们扯平了吧,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自此之后,咱们互不相欠。”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琅问。
卫瑾瑜想了想,道:“你若不急,请稍等片刻。”
谢琅没动,算是默认。
卫瑾瑜搁下笔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摆到南窗下的小案上,同谢琅道:“我们谈谈吧。”
他说得郑重,谢琅便展袍坐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于这方榻上面对面而坐。
烛焰光芒在中间跳动着。
卫瑾瑜垂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叠着的文书,展开,推到谢琅面前,道:“这是和离书,我已签过字,也画过押,放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便由你来保管吧。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圣上允准,你直接签字画押便可。”
谢琅怔了下。
卫瑾瑜道:“这便算是我们的私下约定吧。”
“之前我所说合作条件,一并废止,从今往后,除了夫妻之名,我们互不相干,也互不干涉。”
“那三百金,你若非要留下也可,以后逢年过节,需要与卫府或宫里打交道,我会替你备份礼品,直到我们顺利和离。”
谢琅望着那张纸,心口竟不受控制抽疼了下。
卫瑾瑜只将匣子收起,没再说只言片句,便起身往书房走了。
“世子?”
孟祥询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琅默坐,双目盯着案面,半晌,起身将那份文书纳入怀中,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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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卫瑾瑜趁着难得的休沐机会,进宫探望太后。
太后气色看起来甚佳,由卫瑾瑜亲自喂着吃完药,一双慈目,认真打量着少年脸庞,良久道:“瘦了。”
“哀家听说,你现下在给那个顾凌洲当司书,是不是他要求太严厉,苛责了哀家的孙儿。”
卫瑾瑜道:“有皇祖母在,谁敢苛责孙儿。”
太后叹口气:“这种好听话,也就你哄哄哀家。”
穗禾送来茶点,卫瑾瑜用刀切成小块,喂着太后吃了几口,太后忽又笑盈盈问:“你和谢家那个小子,近来相处的如何?哀家听说,昨日猎场,他主动求皇帝革了他的职,要入京南大营去剿匪,南郊本就偏僻,又进了军营,岂不要经常不着家?南郊匪患,遗留已久,岂是那般容易剿灭的,不过,他有决心舍弃体面光鲜的天子近卫身份,去京南大营摸爬滚打,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卫瑾瑜放下糕点,朝太后伏跪下去。
太后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