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拢着一只热茶盏,不紧不慢喝了口热茶:“因为他是三品侍郎,你我只是末品小官。而且,既是赈灾,哪能人人都分得好活儿,你若当面去与他对峙,免不了还要落个不服命令的罪名。”
裴昭元不傻,也知自己冲动了,坐回去,冷哼一声道:“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不就是因为咱俩一个裴氏公子,一个卫氏嫡孙,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他的铁面无私,处事公道么。那群寒门官员,现在肯定正在大肆吹捧他不畏权贵,刚正不阿呢。我呸!他要真不畏权贵,他这正三品侍郎的官位,从哪儿来的,天上掉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真是最烦这种人了!亏小爷我当初眼瞎,还想着与他结交!”
裴府侍从在后面听得直冒冷汗,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低声急劝:“公子,隔墙有耳,慎言啊!人家毕竟是三品侍郎,你没瞧见,户部那群官员都如何捧着供着,您毕竟还在户部任职,这话若是传出去,怕要被报复!”
“有本事让他放马过来,小爷倒要看看,他能如何报复小爷!”
裴昭元不屑哼一声。
谢琅深夜方回到京南大营,刚坐进帐里,喝了半盏茶,一个名唤熊晖的副将掀帐走了进来,笑吟吟道:“谢将军,大将军有请。”
熊晖口中的“大将军”,即京南大营主将,官拜三品昭威大将军的彭文彪。
等人走了,雍临担忧道:“那彭文彪这时候让世子爷过去,准没好事。”
谢琅迅速喝了剩下的半盏茶,方展袍起身,道:“谁让人家官儿大呢。”
到了主帐,除了大将军彭文彪坐在主位,还有另外几名将领也在帐中,方才传话的熊晖则站在彭文彪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谢琅佯作不见,进了帐,径直单膝跪落行礼。
“末将见过大将军。”
彭文彪抬手抚须,并不喊起,而是隔案瞧着那恭敬跪在下头朝他行礼的少年郎,心中既有嫉恨,又有得意。
半晌,才慢悠悠道:“短短三月,谢将军就已经升到了四品,只怕再过不久,就该本将军朝你行礼了。”
谢琅一笑,恭谨道:“大将军言重,之前侥幸立了两桩军功,也不过是全赖大将军指挥有方,兵部诸位大人心明如镜,只不过因为顾及家父脸面,才勉强将末将职衔提了一提,就算真有功劳,也是大将军的功劳,末将岂敢逾越。”
彭文彪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好听话就消了心里那股恨意。
然对方姿态做足了,他也不好让人一直跪着,便叫了起,皮笑肉不笑道:“眼下正巧一桩能立功的好差事,本帅思来想去,也只有谢将军少年英雄,能承此重任了。”
谢琅依旧带笑。
“将军请吩咐。”
彭文彪:“连月大雨,延庆府那边灾情严重,京营忙不过来,想让咱们京南大营派两个营过去,帮着户部的人一道赈灾。谢将军,便由你带着七营与八营的人去吧。”
其他将领不免都幸灾乐祸看向谢琅。
谁都知道,赈灾是个苦差事,吃苦吃力最后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一个不慎引发了什么乱子,还可能丢官掉脑袋。
京营十几个营驻扎在延庆附近,根本不存在忙不过来的情况,不过是因为不想沾这苦担子,才把他们京南大营推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京营第一回做这种事。京营由首辅卫悯直接掌管,而他们京南大营,不过是被丢在荒郊野岭里的野营盘,爹不疼娘不爱,世家子弟刷资历都不稀罕过来,有什么脏活累活,自然紧着他们上。
平时没有谢琅这号人时,他们之中必要有人顶上。
如今来了这么个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便都能躲清闲了。
而且,七营八营都是些懒汉和老弱病残,大将军此举,显然是故意借机整治人。
见谢琅不说话,彭文彪漫声问:“怎么?你不想去?”
谢琅摇头:“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将军竟肯把这般好的立功机会给末将。”
“的确是个好机会啊。”
彭文彪在心里冷笑:“灾情刻不容缓,今夜,你便带着七营和八营出发吧。”
雍临淋雨等在外头,听了始末,怒道:“还下着雨,山道泥泞,夜里行军何等危险,那彭文彪摆明了是故意整治世子,赈灾这种事,做好了,功劳是他彭文彪的,做不好,他还能借机治世子一个赈灾不利之罪,如意算盘打得南天门都能听到了。”
谢琅没说话,而是望着辕门外停着的几辆华丽马车和正进进出出搬东西的士兵,问:“那是做什么?”
雍临啐一口,道:“彭文彪让人将他几房小妾全部接了过来,眼下正往营里搬家当呢,听说那几个小妾都是这边富商家的女儿,把女儿嫁给他,就是为了借他的威势,恐吓那些山匪。世子瞧见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没,里面装的全是金银细软。”
谢琅忽然一笑。
雍临大为不解:“都这种时候了,世子还笑得出来?”
谢琅眼里现出些邪气:“他们不是想躲清闲么,我便成全他们。”
第056章 金杯饮(四)
次日一早卫瑾瑜便和裴昭元一道,跟着户部押送粮食的马车一道,往安置灾民的地方去。
因为来不及建造那么多的屋舍灾民大部分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听到粮食到了,灾民们立刻呼啦啦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粮车团团围了起来负责押送的士兵不得不站到粮车上一面大声呵斥一面拿刀驱赶。
然而士兵数量有限,面对越来越多涌上来的灾民,难免左支右绌,气力不支,有力气大的灾民已经伸手去扒车上的粮食。
裴昭元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看呆了眼。忍不住问那两名司吏:“现下怎么办?”
司吏无奈叹气。
“就知道会出事。”
卫瑾瑜目视前方忽道:“给我找两个火把过来。”
“啊?”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要火把作甚,难不成这位御史大人是冻着了?
然而对方既发了话他们也不敢不从不多时,一名司吏便抱了两根火杖过来。
卫瑾瑜一手握起一根让司吏将火点燃在裴昭元和两名司吏惊讶的眼神里直接和士兵一样站到了粮车上冷然道:“都住手!”
灾民们毫无反应。
卫瑾瑜直接将火把抛在其中一辆粮车上,保存完好的粮食接触到火舌立刻窜起半丈高的火苗,汹涌燃烧起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推搡喝骂和喧嚷都戛然而止。
连维持秩序的士兵都惊得睁大眼,不可思议看着眼前一幕。想,这卫三公子是疯了吗!
“你、你做什么!”
灾民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抢救粮食,又畏惧火势,只能愤怒朝卫瑾瑜大吼大喊。
卫瑾瑜举起另一根火杖,道:“朝廷分发下来的粮食,是赈灾,是给所有灾民,不是让某一部分人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哄抢的。我话撂在这里,只要按照秩序排队来,所有人都能分到粮食,再敢有人擅自上前一步,我便将这所有粮车都烧了,你们一粒粮食也别想吃到!”
少年御史声音不高,却清若冷玉,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士兵们也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喝道:“都退后!”
一些胆小的已经吓得缩回脚,还有一部分胆大的仍扒着粮车不放。
“松手松手,你们几个,还不快把手松开!”
后面的灾民开始骂前头扒着粮车的几个壮汉。
因诚如卫瑾瑜所说,能挤到前面从官兵手里哄抢粮食的,都是身强体壮的那一部分,而大部分的老弱病残,都只是在最外围等着捡剩下的,运气不好,连一口粮食都抢不到。有一些伤的病的老得走不动的,甚至只能躺在帐中等着活活饿死。
平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如今出来一个少年官员给他们做主,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把心里头那股恶气狠狠发泄出来。
裴昭元见这法子好使,立刻让司吏又抱了几根火杖过来,跟着跳到粮车上,高声道:“都退后退后,尤其是你,你是长得好看还是比别人多一个脑袋,再不松手,小爷先烧了你那双狗爪,到时候大家伙吃不上饭,都得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退后,退后!”
“按规矩来!”
老弱妇孺团结起来,力量也是十分强大可怕的,一时呼声震天,挤在前头的那群壮汉和无赖终于悻悻松手,退了下去。
士兵迅速将粮车重新围起来。
一刻后,所有灾民老老实实分成数队,按着次序上领各自口粮。
裴昭元气喘吁吁站在供官员休息的棚子底下,颇是欣慰望着眼前景象,几乎要热泪盈眶,随行的司吏亦对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心服口服,满目敬佩。
卫瑾瑜忽问:“之前粮车过来,都是这副景象么?”
“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这样,粮车一到,还来不及分发,便被一抢而空,士兵们越是驱赶他们便越是闹得厉害,赈灾最怕激起民变,伤的是朝廷和圣上的声誉,这些官兵临行前得了上峰嘱咐,虽拔了刀,没一个敢真的伤人,只能任由他们抢。今日幸得卫御史妙计,可算是替属下们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裴昭元当即愤怒道:“我就说姓苏的不怀好意吧,来之前,他可没告诉咱们现场是这种情况。今日若不是你反应快,等回去了他准得拿咱们的错。”
两名司吏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只奉承卫瑾瑜:“这规矩一旦定下,后头粮车再过来,便不会再发生诸如哄抢之类的乱象了。卫御史,您这功劳可太大了。”
卫瑾瑜望着前方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灾民队伍,心情却松快不起来。
因他知道,户部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今日这批赈灾粮,很可能将是能发放到灾民手里的最后一批粮食。
户部亏空由来已久,然而无人能想到,会亏空到这个程度,连一个延庆府的灾民也养不起。
户部自然也无需担心后面的问题,因根据上一世记忆,户部派人前往延庆赈灾的次日,延庆便突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山洪,所有灾民皆被淹死在那场山洪里。
人都没了,自然也无人再去讨粮。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自然也无人追究。
卫瑾瑜抬目,越过一张张目含期待、偕老带幼,排队领粮食的饥瘦鲜活面孔,看向如巨龙一般,伏卧在远处阴暗穹苍下的那座绵长山脉。
伏龙山,据说是整个上京龙脉所在,前朝和大渊都将国都定在此处,便是相中了此地强盛龙气。
幼时他刚开始读书识字时,母亲拿着巨幅的上京图册,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龙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这座象征龙脉的山,吞噬了延庆府成千上万的生灵。
那场天灾之后,户部毫发无损,反倒工部因为两河决堤、给灾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愤怒百姓和一众寒门官员、学生需要一个发泄点,裴氏和工部成了众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简不得不主动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无心无情,冷血心肠走到如今,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个执念,如果能趁机将裴行简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报仇路上许多弯路。
然而这样的复仇,有意义么。
如果父亲母亲在世,会愿意看到一点点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温情的他么。
卫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里?”
卫瑾瑜回头,朝他莞尔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声,眼睁睁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卫瑾瑜沿着毁坏的田庄,一直往前面一处林子里走去。